“大孙子,大孙子呐!”
院子里传来奶奶的喊声:“大孙子,菊子,菊子,吃饭喽!”
“快,别摸啦!”
听到奶奶的喊声,老姑慌慌张张地系上裤带,呼吸短促地跳出柴草垛:“妈——我和大侄子在这呐!”
一张方桌,放置在土炕中央,爷爷一家人围拢在桌旁,我咕咚一声跳上土炕,爷爷亲切地将我拽到他的身旁,我抓起一块热气升腾的玉米锅贴咔哧咬了一口,顿时感觉到又粗又涩,那苦溜溜、酸兮兮的味道,简直无法与香喷喷的白面馒头相提并论。
看到我久久不肯咽下口腔里的玉米面,又看到我眉头紧皱的窘态,奶奶默默地站起身来,摘下棚顶的小竹蓝,她小心奕奕地掀开花手绢,拽出一块小饼干:“大孙子,吃这个吧!”
我放下玉米锅贴,毫不客气地接过饼干,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
从第一顿饭开始,我便再也没有啃咀过第二口粗涩的玉米面,奶奶总是能够从她的小竹蓝里,魔术般地变幻出各种各样、非常可口的食物来:烙饼、馒头、饼干、糖块、肉松、咸鸭蛋、……
奶奶拎着小竹蓝,得意洋洋地拿出几块饼干递到我的手里,看到我香甜地咀嚼着,仿佛是奶奶自己也在幸福地咀嚼着,那慈祥的面庞,露出甜蜜蜜、美滋滋的微笑。
发现了小竹蓝的秘密之后,我再也不啃咀嚼玉米面,而是频繁地向奶奶索要小竹蓝里面的食物。
如此这般,未过三日,奶奶的魔术终于露了馅,小竹蓝彻底告馨,这可真让奶奶好生难堪,她不知所措、无可奈何地在屋里踱起步子。
“老鳖犊子,你这么瞎转转有啥用啊,”
看到奶奶的尴尬之相,爷爷没好气地嘀咕道:“还不去鸡窝那看看,看看还有没有鸡蛋啦?”
爷爷的话使奶奶顿然省悟过来,她推开屋门满怀希望地奔向鸡窝。
“大孙子,你吃饱了么?”
奶奶亲热地问道,见我点了点头,奶奶抱起了我:“大孙子,吃饱了,就睡觉吧!”
“妈——”
老姑问道:“妈哟,我大侄在哪存啊?”
“存?”
听到这个字,我又纳闷起来:存!
这又是什么意思?
老姑怎么把在哪里睡觉,说成了在哪里“存!”
啊?
“在我这。”
奶奶一边帮我脱着衣服,一边答道。
末了,奶奶又开始解她的包脚布,一挨奶奶将层层黑布翻解开,我看到一双极其滑稽的大脚掌,奶奶的双脚是那么的可笑,脚面高高地隆起,呈着极度扭曲的弓形,长硕的中趾不可思议地搭在姆趾上,如此一来,在其脚尖处,便形成一个让我哭笑不得的小包丘。
我迷茫地问道:“奶奶,你的脚是怎么搞的啊,咋成了这样啊?”
“嗨,”
爷爷不屑地说道:“你的奶奶小时候不听话,她妈妈给她裹脚,她嫌痛,总是偷偷地解开,结果,慢慢地,便弄成了这副模样!”
“哦,”
我突然明白过来,像奶奶这般年纪的老妇人,都毫无例外地长着一双比孩童还要细短的小脚,走起路来,颤颤微微,如果刮起大风,可以非常轻松地将其掀翻在地。
“奶奶,”
望着奶奶那畸形的双脚,我突然想起一本小说里介绍过,旧社会的女人,不仅要裹小脚,并且,没有名字,嫁给谁就随谁的姓,什么王氏、李氏的,想到此,我笑嘻嘻地问奶奶道:“奶奶,你有名字么?”
“没有,”
奶奶坦然答道:“奶奶没有名字,只有姓,奶奶姓赵,赵钱孙李的赵!”
“嘿嘿,”
爷爷从旁提醒道:“老鳖犊子,瞅你这臭记性,你怎么没有名字,你忘了,土改的时候,你去分地,村长问你的名字,你说没有名字,村长不是临时给你起了一个赵永芝的名字么,……”
“嗨,”
奶奶则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这算什么名字啊,除了分地时用过一次,以后,就谁人没叫过这个名字,无论在家里,还是在生产队里,大家都叫我老张太太!”
“奶奶,”
我继续问道:“你念过书么?”
“哼,”
奶奶撇了撇嘴:“早头,哪有女孩子念书的,大人们都不让女孩子念书,女孩子早晚得嫁人,所以,是别人家的人,谁肯花钱供女孩子念书啊,大孙子,奶奶是个睁眼瞎,一个大字也不认得!”
“谁说的!”
爷爷补充道:“一个字不认识,那,你去城里做买卖的时候,上厕所,是怎么分辩出男女厕所的啊!”
“哦,”
奶奶苦笑道:“那两个字,我还认得,为了不上错厕所,我是硬憋出来的!一看到那两个字的形状,我便能分清哪个是男厕所,哪个是女厕所!”
啪——待全家人都接二连三地钻进了被窝,奶奶啪地关掉了小灯泡,屋子里顿时一片可怕的漆黑,我木然地依在奶奶的身旁,望着窗外明亮的圆月,我突然想起了妈妈,想起了妈妈的酥乳,以及温暖的胸怀:“妈妈,妈妈,妈妈,我要摸咂!”
“哎哟,”
奶奶无奈地嘀咕道:“孩子还是太小哇,离开妈妈就不行,孩子想妈妈了,这,这,可怎么办呐!来,大孙子,摸奶奶的咂吧,什么,奶奶的咂太瘪了,没有你妈妈的大?这,这……”
“来,陆陆,”
二姑掀起她的棉被:“来,到姑姑这来,来,摸姑姑的咂!”
二姑轻轻地将我拽到她的怀抱里,撩起了衬衣,将一双散发着青春香气的乳房,拥到我的手里:“怎么样,姑姑的咂像不像你妈妈的啊,什么,像,嘻嘻,那,你就摸吧!”
“哦,”
旁边的奶奶殷勤地整理着我的被角:“大孙子,盖好喽,别凉着哇!”
我贪婪地抓摸着二姑的酥乳,困意渐渐袭来,身下的土炕也慢慢地滚热起来,早已习惯于睡木板床的我,无法适应这难耐的燥热,呼地蹬掉了棉被,露出赤裸裸的身体,奶奶轻轻地嘀咕一声,帮我重新压好棉被,在奶奶家度过的第一夜,我不停地蹬踹着棉被,奶奶则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地帮我盖好。
第二早晨,我顿感周身乏力,凉气袭袭,我哆哆嗦嗦地蜷缩在被窝里,任凭奶奶和二姑如何呼唤,我就是懒得动一动,二姑掀起被角,细手刚刚触到我的身体,立刻惊呼起来:“哎呀,妈哟——陆陆的身子咋这么热啊,都烫手哇,不好了,陆陆感冒了!”
“唉,”
奶奶唉息道:“一定是昨晚踹被,着凉了!快,给他穿上衣服,赶快去医院!”
“不,”
当奶奶将我背到医院,望着医生手中冷冰冰的大铁针,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金花,我立刻惊赅万状,拼命地挣扎着:“不,不,我不打针,我不打针!”
“大孙子!”
奶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糖球:“大孙子,听话,打一针,病就好喽!”
可是,让奶奶遗憾的是,一针,并没有医好我的病,我的病情日益严重,奶奶只好天天背着我去医院打针,每次打针之前,奶奶总是要买一些糖果之类的小食品,向我施以一点点小恩小惠,作为我屁股挨扎的报酬。
又是一个清晨,奶奶与往常一样,背着我去医院打针,看到路边的冰糕箱,我喃喃地嘀咕道:“奶奶,我要冰棍!我要冰棍!”
“唉,”
奶奶摸了摸口袋,突然让我失望地说道:“大孙子,奶奶没钱了!”
“不,不,不么,奶奶,我要冰棍,我要冰棍!”
“咦——咦——咦——”
我扒在奶奶的脊背上,不知好歹地嚷嚷着,两只手死死地抓拽着奶奶的衣领,突然,我感觉到奶奶的身子微微地抖动起来,继尔,传来一阵阵痛哭声:“大孙子,奶奶不好,奶奶没有能耐,奶奶穷哇,奶奶连个冰棍都买不起了!咦——咦——咦——……”
听到奶奶的悲泣,我不再叫嚷,可怜巴巴地依到奶奶的脊背上:“奶奶,别哭了,我,不要冰棍了!”
“咦——咦——咦——……”
听到我的话,奶奶更加伤感地抽泣起来:“奶奶没能耐,奶奶穷,奶奶没钱,咦——咦——咦——……”
“先生,”
看到我久病不愈,情急之下,奶奶索性将我背到算命瞎子的家里,奶奶将我放到一块焦糊的苇席上,然后,诚慌诚恐地冲着算命瞎子询问道:“先生,请给我的大孙子掐算掐算,他的病怎么总也看不好哇?”
“哦,”
算命瞎子闻言,翻滚着没有眼珠的白眼眶,煞有介事地问奶奶道:“好的,把他的生日,时辰告诉我吧!”
“嗯,”
奶奶如实相告,算命瞎子低下头去,默默地点拨着干枯的手指头:“嗯,没有什么不吉利的啊,老张太太,这个孩子,叫什么名字啊?”
“陆陆!”
“嗨呀,”
算命瞎子突然嚷嚷起来:“叫大喽,叫大喽,这孩子的名字叫大喽,名字叫大喽,可不好养啊,不是闹病,就是有灾,……”
“那,怎么办啊?”
奶奶恐惧地问道,算命瞎子像模像样地答道:“不要着急,老张太太,给孩子改个名字吧,”
“好,好,”
奶奶点头如捣蒜:“好,好,那,就请先生给我大孙子重新起个名字吧!”
“这个么,”
算命瞎子略微思忖了一下:“老张太太啊,这名字,用不着我起,你给孙子偷个名字,以后,就好养喽!”
“偷?”
“是的,我的意思是说,这孩子太孤,太娇,名字又没起好,不好养,你看谁家的孩子多,就偷他家孩子的名字,以后,保准不闹病,好养活!”
“哦,”
奶奶恍然大悟,尤如抓到一颗救命稻草:“谢谢先生,谢谢先生,”
奶奶将小竹蓝放到土炕上,拿出四个混着一半玉米面,一半白面的热慢头:“先生,现在,大家都很困难,老张太太更穷,你是知道的,我没有钱,就给你几个馒头,垫垫肚子吧!”
“没说的,没说的,”
算命瞎子欣然接过热馒头:“这年头,谁也不好过,老张太太啊,现在风声很紧,到处破四旧、反迷信,我可是偷偷摸摸地做这生意的,你可别到处乱说,一定要帮我保密,否则,我又得挨斗啦!”
“先生,你放心,我老张太太,嘴最严实,没用的话,从来不乱说!”
“老张太太,”
算命瞎子继续指点奶奶道:“给这孩子偷名字,最好偷亲戚家孩子的名字,那样,更好养!往后,什么病啊、灾的,都没有啦!”
“谢谢,谢谢,”
奶奶背起我,千恩万谢地走出门去,一路上,奶奶不停地嘟哝着:“偷个名字,偷谁家孩子的名字才好呐,啊,我想起来了,我起来啦,你大姑家孩子最多,有五个儿子。咱们就偷她家孩子的名字吧,嗯,对,咱就偷她家孩子的名字,吁——老大,叫小威子,老二,叫小再子,老三,叫小胜子,老四,叫小力子,老五,叫小明子!大孙子,这五个名字,偷哪个才好呢?……嗯,前面三个,都太大喽,只有老四,跟我大孙子的岁数差不多少,对,就偷老四的名字,大孙子,以后,你就叫小力子吧!”
于是,在算命瞎子信口雌黄的指点之下,有病乱投医的奶奶非常荒唐地给我窃取了四表哥的乳名,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地改了乳字,而疾病当真就不可思议地,奇迹般地全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