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仍只是简单地披着毛领的披风,细白的手臂不知道冷似的探出来,指尖不知是冻还是烫,微微泛着些红色,端着药碗认认真真地吹凉。
这一副情景实在太像是梦境,秦永昼眼里光芒跳跃,却不敢出声,只是怔望着他。
感觉到药已经凉得差不多了,苏时回到他身旁,把他的身体揽起来,又把药端在他唇边。
秦永昼下意识低头,抿了一口,就被苦得鼻子眼睛皱在了一块儿。
扶着他的少年忽然轻笑起来,眉眼弯起好看的柔和弧度。
黑澄的眸色映在融融火光下,叫秦永昼看得几乎怔神,连那一点苦涩也再没了多分明的感触。
见了他先前痛苦的神色,少年也低头抿了口药,神色却依然如常,眸光清亮地望着他,笑吟吟把药递了回去。
正是好强的年纪,秦永昼顾不上药苦,红着脸低头将药一饮而尽,却还是被呛得止不住咳起来。
在家里的时候,每次喝了苦药,母亲都会塞过来一颗糖给他。哪怕是为了那颗糖,多苦的药也都能捏着鼻子喝下去。
现在没有人再给他糖了,可药也一样得喝。
要保护凌霜和自己,他现在绝不能病倒,就算药再苦,也一定要喝干净。
眼眶一瞬酸涩,水面稍起波澜,就被合着苦药一起吞了下去。
清水被适时端了过来,秦永昼连喝了几口,用力漱了漱口,才总算觉得苦涩稍去。迎上少年无声关切的目光,脸上就不觉又红了一层:“谢谢你……”
兽耳动了动,少年含笑拉了他的手,扶着他重新躺下去,又把兽皮也仔细裹好,才抬手覆上了他的眼睛。
刚喝下去的药虽然苦涩,却隐隐驱散了跗骨的寒冷,身体不觉渐渐放松下来。秦永昼还想再追问他的身份,却已经被浓浓倦意拉进了静谧的黑暗。
等到他重新睡熟,苏时才一纵化回了原本的身形,跑到门后的溪水里,一头扎了进去。
雪白的软毛被溪水冲得浮起,苏时连喝了几口水,苦涩的药味才总算稍稍淡化。晃晃脑袋甩去水滴,对自家小不点儿爱人的敬意就又上了几个台阶。
这么苦的药,得吃糖才行。
苏时想了想,从溪水里跳出来,甩干身上的水,又往村子里跑进去。
*
第二天一早,秦永昼在庙外的鸟叫声中醒来,怔了片刻,忽然撑身坐起。
他昨天只是希望伤快点儿好,却没想到一觉醒来,身上的伤居然就都痊愈了。
再三确认了身上确实没有半点伤痕,秦永昼几乎难以置信,正要告诉凌霜这个好消息,却发现雪狼依然蜷在兽皮外,枕着前爪睡得正熟。
秦永昼的动作立时放缓,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进怀里。
雪狼还远没睡醒,被他抱起来也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在他颈间蹭了蹭,抬爪按在他的手腕上,就又不管不顾地睡了过去。
心里立时软成一片,秦永昼微摒了呼吸,依然叫雪狼舒舒服服睡在自己怀里,慢慢抚着洁白的软毛,一边回想着昨天发生的事情。
他模模糊糊记得自己似乎是发过了烧,又被人喂了药,可庙里却没见到记忆中熬药的灶台痕迹,叫他一时也难以分辨那些记忆究竟是真是梦。
口中似乎还能品出苦涩的药味,秦永昼忍不住皱了眉,抬手揉了揉仍有些昏沉的额角,目光却忽然落在被整整齐齐叠在一旁的衣物上。
那些衣物都是簇新的,他犹豫半晌才试着拿在手中,忽然就掉下来两颗藏在里面的糖,裹着好看的花油纸,在地上滚了两滚,停在了他身旁。
所有曾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事物,居然都出现在他面前了。
呼吸不由隐隐急促,秦永昼用力眨去眼中水汽,把那两颗糖捡起来,珍惜地握在掌心。
有些东西出现得太离奇,实在没办法解释得通,说不定他真是受到了什么专管心想事成的神灵庇佑了。
要是真能心想事成就好了……
怀里的雪狼依然睡得天塌不惊,秦永昼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唯一的伙伴身上,轻轻揉着他头顶的软毛,闭上眼睛虔诚地许了个愿。
如果可能的话,他宁肯什么都不要,只要能和凌霜一起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就够了。
*
一人一狼就这样在小村子里暂住了下来。
少年眉目英朗眸正神清,身旁虽然带着一头幼狼,却根本没有半点狼该有的凶残可怕,反而可爱得任谁看见都忍不住想上去摸一摸。
村民们很快就接纳了雪狼和秦永昼,替他们安置了住处,甚至连进山打猎都会将他们也一起带去,末了的猎物也会分给他们一份。
不知不觉,已经四年过去了。
秦永昼的身量拔高了不少,眉眼间的稚嫩也几乎彻底褪去。他这些年都仍然不辍修炼,精神力已经和雪狼十分契合,一人一狼即使不必交流,也能轻易领悟到对方的心思。
雪狼的身形也在长,可叫人意外的,那一身蓬松洁白的软毛始终都没有褪去,身形虽然长大些许,却依然和秦永昼记忆中的猎狼相去甚远。
对于这样的现状,苏时多少有些沮丧,秦永昼却反而接受得异常顺利。
四年下来,雪狼的毛变得更蓬松柔软,棉花糖一样的洁白一团,抱在怀里的手感比之前还要更好。
秦永昼依然改不掉小时候见到他就要埋进去蹭的习惯,却依然坚定地克制着自己不能去揉那一双耳朵,每次抱着雪狼一起睡觉,都忍得极为辛苦。
家中缺什么是从来不用担心的,只要睡一觉,第二天一定都被补全,顺带收拾的整整齐齐。秦永昼曾经试图夜里熬着不睡,想要把这位体贴入微的神明看个究竟,可每次都是在神明刚显灵的时候,他就会没来由的剧烈头痛陷入昏迷,再醒来天色就已经大亮了。
真是个脾气古怪的神明。
“怎么样,好吃吗?”
一人一狼坐在山林中的空地上,架上烤着的兔肉蔓开极诱人的香气,金黄的油光滋滋作响。
秦永昼割下一条兔腿,放在雪狼的面前,看着他吃得干干净净,眼里就显出欣然亮芒。
超出了曾经的最高水平,看来对方的厨艺技能点已经完全点亮了。
苏时吃得心满意足,仰头蹭了蹭他的下颌,少年英俊的眉眼就立刻柔和下来,含笑揉了揉他的脖颈,又在他面前添了一块烤肉。
已经入冬了,秦永昼打算进山打些猎物回去。这座山很险峻,等第一场雪落下来,山就要被封起来了。
肉已经烤好了,秦永昼也给自己割了一条兔腿,正要先把肚子填饱,雪狼却忽然站起了身。
风里有血的气味。
秦永昼能感觉到他的心念,神经骤然绷紧,抄起匕首一跃而起,余光却忽然见到那一团白色朝自己扑了过来。
还不及反应,扑在身上的雪狼身体猛地一颤,不由自主地低呜一声,脱力地软倒在了他的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田螺苏时:感觉自己是霸总! u=w=u
第108章 不具力量的至强者
“凌霜!”
秦永昼匆忙抱住他, 急声开口, 手上却忽然触到一股温热。
雪狼在喉间低呜一声, 无力地伏倒下去。
温热的鲜血转眼就浸透了雪色皮毛,乌木的箭矢狠狠穿透腰际,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
指粗的箭矢将雪狼的整个身体都已穿透, 看得出下了多狠绝的力道。以刚刚的位置, 如果不是雪狼及时扑过来, 这支箭说不定就会直接穿透秦永昼的胸膛。
“不要紧的,别怕, 不要紧的……”
秦永昼哑声开口,喉间滞涩得几乎喘不上气。手上片刻不敢耽搁,正要将箭矢砍断, 却忽然被一只雪白的前爪轻按在手上。
雪狼靠在他臂间, 急促地喘息着,乌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显出无声恳求。
“凌霜,我是你的承受者,你让我把箭取下来, 把箭取下来你就不疼了。听话,好不好?”
抚了抚雪狼的颈毛, 秦永昼哽声开口, 就要替他把那支箭砍断拔除。
“错了, 你根本就不是它的承受者。”
林中传来熟悉的声音,秦永昼心口一沉, 猛然抬头,朝林中望过去。
一头接一头的猎狼从林中现出身形,为首的灰狼一步步逼近,望着眼前这个曾经击伤过自己的人类少年,眼里显出嗜血的残酷杀意。
秦永昼半跪在地上,护着雪狼的手臂收紧,冷声开口:“你是什么意思?”
“四年不见,你倒长了点本事。”
秦元洲缓步走出来,目光落在他身上,冷笑一声:“你大概还不知道,在伴生兽和人类共同生活之后,最多三年,身上就会显出相同的记号——你看他的身上,有任何地方像是有记号的样子吗?”
秦永昼怔然听着,本能地望向怀中的雪狼,眼底渐渐透出不安。
他确实从没替雪狼承受过任何伤害——无论是他们刚离开族人,在夜雨中一路逃亡,还是后来被狼群围攻,险些就丢了性命。这四年里他们并非不曾遇到过危险,雪狼时常会刻意避开他,有时候甚至会在外面过夜再回来,他却从来都没有生出过半点怀疑。
他竟然始终以为,只是因为雪狼天赋异禀,或是那位神明真的听见了他的祈望……
雪狼无力地靠在他臂间,血已经不太流了,呼吸却也渐渐微弱下来,只是黑澈的眼睛依然一眨不眨地凝望着他。
“凌霜……”
即使不相信秦元洲的话,看到雪狼的反应,秦永昼心中也已隐隐生出不安,已经扶上箭尾的手一颤攥紧,又强迫着自己收了回来。
同等的伤害,对于人类来说有能力承受,雪狼却未必就能受得住。
如果这支箭拔–出来,却不能将受到的伤害转移到他身上,到时候光是拔箭引起的失血,说不定就会要了雪狼的命。
他赌不起。
“没关系的,别怕,我先带你回村子里,村子里有大夫,你不会有事的。”
压下心底的不安,秦永昼半跪下去,想要把重伤的雪狼抱起来,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尖利的狼嚎。
应着头狼的嚎声,群狼迅速将他的去路拦住,伏低身体,喉间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永昼,它既然不是你的伴生兽,就意味着它是自由的,谁都可以同它契约。”
秦元洲缓步上前,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丝毫没有带上身旁狼群的杀气,语气依然耐心平缓。
“它受的伤很重,你的年龄不够,还不能同它正式契约。现在唯一能救它的方法就只有叫它和我契约,叫我代他承受伤害,不是吗?”
秦永昼的动作忽然微滞,胸口窒闷得几乎喘不上气,把身体渐冷的雪狼抱进怀里,轻抚上他被血色浸透的皮毛。
即使再不愿承认,秦元洲的话也无疑是对的。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叫雪狼尽快同人类契约,然后把受的伤转移到人类身上。
这也是大部分人类捕获守护兽常用的方法,许多猛兽都会在濒死之际选择屈服,从而换取活下去的机会。
少年半跪在地上,手臂紧绷得几乎僵硬,胸口激烈起伏。
他一直都以为自己能够保护好雪狼,以为他们会成为注定的伙伴,从来都没想过有一天,他必须要面临这样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