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1 / 1)

残次品 priest 4509 字 1个月前

这个位于小行星群里的跃迁点,无论是存在合理性还是它的存在方式,都和开玩笑一样。

林静恒的眼角轻轻地弯了一下,露出一点笑意,然而很快又消失,机甲内没来得及放出来的保护气体又被缓缓吸回去,他叹了口气,仰头靠在柔软的椅背上,目光穿过头顶的荧光草,继而透过机甲的精神网往外弥漫,目力所及,尽是厚重的星云,结着一层又一层、浓雾似的茧,极难观测。

它就像个隐形的后门,偏要开在最危险的地方。

“先生,”湛卢沉默片刻,对他说,“跃迁点的场构筑方式与联盟如出一辙,推测始建于距今一百到一百五十年之间,但我没能查到相关资料。”

“你的资料被删除了——他被软禁的时候,他们要查你的数据库。”林静恒没有收回目光,轻轻地说,“我不知道他是保险起见,还是那时就察觉到联盟内部有问题。”

“您是说这个跃迁点是陆信将军留下的。”

“136年,陆信绕道域外,从索多星附近的秘密航道杀进第八星系,好像从天而降,战后为了便于管理,当时他用过的秘密航道都过了明路,转成了正规的联盟星际航道。”林静恒说,“文献上记载详实,但我不信。那一战我用不同的方法模拟过无数次,每次都有细微的误差,所以我一直觉得这附近一定还有一个秘密跃迁点。”

湛卢说:“据我所知,陆将军呈报给联盟的战役说明是经得起验算的,后来也一直被乌兰学院当成典型案例。”

“他那篇报道明显是胡编的,糊弄联盟军委那帮纸上谈兵的废物,那上面还写了他当日驾驶的重机甲是你。”

失忆的湛卢奇怪地问:“不是我吗?”

“当然不是,长途偷袭怎么可能会带你去?你又费电又扎眼,在域外晃一下都能让星盗们望风而逃了。他当时最多带了你的机甲核,机身一定不是你自己的,多出来的那点偏差,正好是一次隐蔽的跃迁。”

又费电又扎眼的湛卢感觉到了来自主人的偏见,化为人身,委屈地站在一边。

他们飘在那一小片真空中,周遭的一切都是沉寂无声的,时间仿佛已经静止了。

林静恒半躺在机甲里的软沙发座位上,良久没有言语,如果不是睁着眼睛,湛卢几乎要以为他睡着了。漫长的太空军旅生涯少见光照,即使已经离开白银要塞数年,他的脸依然带着那种太空军人特有的苍白,据说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环境会引发人类的不良情绪,伊甸园每周都会检测并调节太空军的激素与情绪水平,只有他坚持屏蔽伊甸园,像个固执得不肯融入人类社会的孤狼。

“我小的时候,一直想成为一个像陆信一样的人。”林静恒说,他重新打开基地的监控屏幕,翻找着其他镜头的视频记录。可惜基地的监控摄像头太少,翻了半天,他只看到了各个角度的狂欢,却没能找到淹没在灯火中的那个人,这几乎让他有点失落起来。

湛卢说:“就我看来,您的才华并不亚于陆将军。”

“才华又不值钱。”林静恒说,他孤独地徘徊在隐形的跃迁点之间,在先人遗迹前,看着监控记录里望着悬浮热电站微笑的老人,“陆信是联盟自由宣言的忠实信徒,他的信仰曾经坚固得像石头一样,他热爱联盟,热爱新星历文明,永远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站出来,什么时候该舍生忘死。”

湛卢抬起眼看着他,碧绿的眼睛显出了些许懵懂的天真意味,让林静恒几乎想下意识地避开他的视线。

他想:可我并不爱联盟。

他对联盟中的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人都毫无眷恋,他对自由宣言嗤之以鼻,把白银要塞和七大星系当成一个巨大的博弈场。

多年来,他一方面代表联盟中央,对要求军事自治权的各大星系施以高压,一方面又暗地纵容、加剧双方矛盾——

没有军事自治权的各星系,在突发紧急情况时,只能求助于驻扎在本星系的中央军,然而中央军等不到白银要塞的命令,就算是星盗杀到眼前也不能轻举妄动——因为中央军的监察会掌管所有机甲,没有监察会的秘钥,一架机甲也飞不出大气层,而这些监察会员的家人们,都在沃托过着人上人的生活。

林静恒在白银要塞时,一二星系之间货币的汇率高达1:52,而商船如果跨星系交易,需要经过至少十几层关卡,每一道关卡的驻军都要盘剥一遍,无形的“关税”进一步抬高价差。下游星系的居民如果想去上游星系一次,如非公费旅行,光是往返的路费要花掉半辈子的积蓄。

两百多年来,巨大的剥削和不平一直被压抑在“美好的”伊甸园下,联盟中央心知肚明,一旦军事自治权下放,八大星系必定分崩离析。

林静恒在的时候,非但八大星系忍气吞声,连星际海盗们也风平浪静,联盟上下是一派叫人麻痹的和平景象。因此他趁机把陆信的旧部们一一安排了出去,除了叶里夫精神情况不太稳定,被他留在眼皮底下以外,剩下的,全部“流放”到鸡肋一样的各星系中央军,像一群上了颈圈的猛兽。

刚布完局,还不等他动手,愚蠢的管委会就不知听了谁的挑唆,准备卸磨杀驴,林静恒正好顺水推舟——因为他一旦离开,星盗必然会猖獗反弹,没有军事自治权的各大星系首当其冲,中央与七星系间的平衡立刻就会崩溃。

一旦七大星系看透联盟中央死不放权的嘴脸,他们会转而与同样仇恨联盟、且被压迫的中央军将军们结盟。

他们会解开这些猛兽脖子上的颈圈和镣铐。

最多五年,联盟中央就必须在“彻底被架空”和“遭遇政变”中选一条路。

到时白银十卫回归,联盟中央的下场是退位的末代皇帝,还是断头台上的路易十六,全看心情。

可没想到,人在算,天在看。五年过去,这场大戏没来得及开局,域外的不速之客就闯进来掀翻了棋盘。

而联盟全无还手之力,与他多年的放任不无关系。

陆信临走时,把自己最得意的学生留给了抛弃他的信仰,他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给联盟留下的不是保命符,是一瓶慢性毒药。

如果陆信泉下有知,又会怎么说?

定格的监控屏幕上,陆必行嬉皮笑脸地朝他认错,笑得人心都软了。

林静恒看着那年轻人的脸,出神地想:“我不想让他知道所有的事,真的只是怕他难以背负仇恨和责任吗?”

林静恒这个冷血的变态,不是向来主张把孩子扔进狼群才能让他们成长吗?

何况陆必行并不是个“孩子”,他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也知道怎么承担后果。

没心没肝的林上将什么时候这么温柔体贴了?

他想:“我只是在逃避而已。”

不想让陆信唯一的骨血知道这一切,不想让他失望地发现,自己的父亲寄予过厚望的人,其实只是个乏味空洞的阴谋家……这个阴谋家运气还不太好,所做的一切都像一场功败垂成的笑话。

有那么片刻光景,他看着蓬勃而生的荧光草,对“林静恒”这个男人生出了说不出的厌弃。

湛卢说:“先生,跃迁点‘惊喜’的坐标已经录入系统,下一步呢?”

“继续深入死亡沙漠。”林静恒飞快地收回散乱的思绪,“一条地下航道不够保险,我需要备用航道,既然陆信当年能横穿沙漠,那我们也可以参考这个思路。”

“先生,我反对这个方案,”湛卢冷静地说,“行星带里的环境非常复杂,就算曾经有过安全航线,现在也早已经不再安全,而陆信将军当年有一支精锐的先遣探测部队,还有第八星系的资深向导引路。您不该独自……好的,明白,保持继续深入。”

人工智能第一守则,可以提出建议,但必须无条件服从命令。

特别在碰到一个刚愎自用的主人时。

“但我保留提出建议的权利。”湛卢顿了顿,说着,他从海量的数据库里组织出了一篇论点论据齐全的长篇大论,开启了一边服从命令,一边喋喋不休模式,打算跟他的混账主人战斗到底。

林静恒离开基地第二十天,基地的能源系统成型,面貌焕然一新。

接近半数的自卫队员加入了工程队,开始在资深军火专家独眼鹰的搀和下,重新整修基地的防御系统。

罢工多日的日常太空巡逻也恢复了——自卫队员们一想到机甲起落时的热能是多媒体的能量来源,连上天都积极了起来。

陆必行常住在机甲站工作间,每天到停靠站转一圈,然而总也等不到机甲北京的对接信号。连基地的摄像头也不再跟着他转。

林到底去哪了?

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午后趴在办公桌上打盹的时候,可能是有点窝着胸口,陆必行突然做起噩梦来。

他梦见林在自己眼前不远的地方,背对着他不停地往前走,陆必行叫他的名字,奋力地追,可是双腿好像被吸在了原地似的,怎么也跑不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离他越来越远,最后头也不回地一头扎进不祥的白光里,白光穿透林的身体,仿佛万箭穿心而过,然后在他面前消失了。

陆必行倒抽了一口凉气,激灵一下清醒过来,心脏难受得要爆开。看见周六那小子不知什么时候钻进来,正要拿电影老太朗诵诗歌的大喇叭敲醒他。

第40章

陆必行是个外表干净整洁, 私下里一塌糊涂的男人, 工作间被他弄得乱成了一锅粥,两个给大卸八块的工作机器人不分彼此地堆了一地, 四条机械腿并排戳在他桌上, 为了给自己腾一块趴着睡觉的地方, 他把大大小小的芯片摞了两摞,本来就摇摇欲坠, 此时猛地一哆嗦坐起来, 两摞芯片山轰然崩塌,差点把陆必行埋在下面。

周六“啧”了一声, 露出惨不忍睹的神色:“陆老师, 你这个形象, 真像个老婆离家出走、自己睡书房的失婚大叔。”

陆必行还沉浸在方才那个让他心绞痛的噩梦里,强打精神,抹了把脸,嘀咕了一句:“污蔑, 我是风华正茂的单身青年——什么事?”

周六正色下来:“我们放在外围的一个探测器传来消息, 有一波高能粒子流, 正在向这里扫过来,大概五十个小时之后就会到基地,你知道基地的磁场和重力都是人工的,很脆弱,我们没有行星那么稳定的地磁场,一旦被干扰出了问题, 基地里这数千万人,可能就裸露在太空环境里了,防护网现在肯定来不及建成,你爸让我来问问你,打算怎么办。”

陆必行刚睡醒,脑子有点浆糊,听见“高能粒子流”,本能地以为是第八太阳的太阳风暴,心想:“防护网?基地以前那个破防护网比丝袜还薄,几个粒子炮就给报销了,能管什么用?以前的太阳风暴怎么扛过去的?”

然而下一刻,他反应过来了,激灵一下抬起了头。

“这股高能粒子流是从最近的可居住行星‘白鹭’上来的。”周六那张孩子似的脸泛起凝重,“其实白鹭星离我们不算太近,但白鹭星以外,第八星系就没有适合人类生存的行星了,我以前跑货的时候,在白鹭上落过脚,感觉就是个偏远的小地方,不知道那些疯子为什么连那也不放过。”

“因为136年,联盟军从域外杀进来的时候,白鹭是他们第一个根据地。”独眼鹰打着赤膊,叼着根牙签走进来,“也是当年联盟军杀进第八星系的突破口,算凯莱亲王的伤心地之一。”

“那都是一百四十多年以前的事了,”周六忍不住说,“第八星系的平均寿命才多少,除了基地这帮老也不死的玩意,有几个能好好活过一百四十岁的?早他妈换了一代人了,那个叫什么冯的星盗是有病吗?”

一不小心活过平均寿命的独眼鹰躺着也中枪,怒道:“小崽子,你说谁老不死呢?”

周六莫名其妙地一抬头:“啊?独眼鹰大哥……呃,叔,难道你都已经有一百四了?”

整个第八星系都知道军火贩子独眼鹰的赫赫威名,他的个人品牌在军火市场上占据着无法忽视的份额,周六这孤陋寡闻的乡下青年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年近两百的中年波斯猫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气得恨不能把自己飞走的青春小鸟逮回来,扒皮拔毛炖上一锅。

他一扭头,懒得看周六,敲了敲陆必行的桌子:“按着你那个设计,把基地里所有人都捞起来,五百个小时不眠不休也干不完,你现在想怎么办?是不是简化一下防护网设计,好歹先对付上,先扛过磁场干扰再说……又怎么了?”

陆必行猛地站了起来:“林还在外面。”

独眼鹰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以后双眉一挑:“谁?林静恒?”

陆必行转身要去机甲站的联络中心,机甲北京在机甲站停靠过,挂着基地内网,只要有一点信号,他就能试着联系林。

“哎,”独眼鹰伸手要拦,“他死不了,死不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说是一打小破粒子流,就是第八太阳炸了也炸不着他,你就放心吧!”

陆必行一侧身躲开:“你们俩一天到晚,见面就掐,你对他这不可理喻的信心到底都哪来的?”

独眼鹰一耸肩:“林静恒这个人,人品烂成那样,唯一的价值就是还有点本事,要是他连这点本事也没有了,那不就剩下一捧人渣了吗?”

陆必行脸色一沉:“爸。”

独眼鹰觑着他的脸色,感觉自己的隐忧仿佛要成真。他玩不来旁敲侧击的一套,把牙签一吐,深吸一口气,直接说:“陆必行,这么说吧,我不是什么讲理的人,但是对你一直十分放纵,你长这么大,我也没限制过你什么,对吧?你十几岁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凯莱那么多小丫头片子,你愿意跟谁玩,愿意跟谁搞,都随便,只要别让我年纪轻轻升职当爷爷,我不管你。”

周六莫名其妙地灌了一耳朵父子间私密对话,不大想听,又不好意思这时候开口打断,正尴尬着,闻听独眼鹰他老人家竟然还觉得自己“年纪轻轻”,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十分感佩。

陆必行莫名其妙:“你说什么呢?”

“以前我没反应过来你爱吃菜不爱吃肉的问题,爸也有疏忽——假如你要找个男的,我虽然不能欣赏这个口味,但是也不干涉。”独眼鹰说着,还好似意有所指地看了周六一眼。

周六吓了一跳,三下五除二把衬衫系到了风纪扣,举起双手:“我不喜欢男的!”

“谁说你了?自作多情。”独眼鹰白了他一眼,继而又把炮口对准陆必行,“但是林静恒——你想都别想!”

“嚯,”周六目瞪口呆地想,“单亲老爸棒打鸳鸯现场。”

陆必行也被他年近两百的老父亲一番狗血淋头的话镇住了,张了张嘴,想辩解,又觉得辩解本身就很尴尬,一时间很想剖开独眼鹰的大脑,看看里面豁了几个洞。

他瞠目结舌半晌,往门口一指,尽可能平和地说:“你去找个医务室,治一下更年期妄想症好吗?”

陆必行说完,面带着杀气腾腾的微笑,风度翩翩地快步走了。

独眼鹰怒气冲冲,无处发泄,一扭头发现周六还在,正要瞪眼,周六连忙溜之大吉:“那什么,大哥……呃,叔,我还有事,先走了,您接着忙。”

陆必行压着脾气往联络中心走去,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联络中心还没到,心里的火气已经跑光了,顺着胸口逆流而上,集中在了他脖颈耳根一线,皮下隐约发起烫来。

他好像刚刚发现一株从未见过的幼苗,正满心疑虑与好奇,不知道它长大以后会是珍奇还是野草,生怕别人觉得他大惊小怪,小心翼翼地给它遮风挡雨,时而偷偷过去看一眼,揣测颇多、举棋不定,还没想好要不要养它,就被凶残的家猫跑过来,一爪子掀在了光天化日下。

怒火散了,古怪的尴尬上了头,联络命令输错了两次。

周六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没话找话说:“哎,这么多天了,臭大姐的痔疮还没好吗?”

陆必行哑然片刻,本可以编出一个更天衣无缝的故事,可是心智都被尴尬占着,一时过载,没想出词来。幸亏周六善解人意地自行给臭大姐想了个去向,他说:“还是他跟着那个林什么的出去了?我听说是测绘地图还是要干嘛的。”

陆必行听见“林”这个关键词,心里就乱跳了两下,敷衍地应了一声“可能吧”,他连忙收敛了心神,定位机甲北京,发出信息:“凯莱亲王袭击白鹭星,袭击产生了高能粒子流,小心,速归!”

局部的内网和宇宙范围的外网不同,用的只是普通的电磁波,缺点是范围有限,优点也是范围有限——加密之后,可以最大限度地隐蔽,可是一旦超过内网服务范围,信号就会变得很不稳定、甚至完全消失。

陆必行的信息连转了三圈,显示发送失败。

他皱了皱眉,设置了每隔三分钟自动发送信息的小程序,随后依然不死心地盯着联络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