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1 / 1)

残次品 priest 4519 字 1个月前

据说其他星系主流媒体的每日十大头条里,必有一条在哀叹第八星系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他们还给这里起了个别名,叫做“荒漠”。

联盟总共有八大星系,首都星沃托所在的第一星系当然是金字塔的塔尖,越往后排、距离沃托越远,发展也越是相对滞后——到了第八星系,基本已经是金字塔的下水道了。

第八星系之所以成为“荒漠”,有自然原因,也有历史原因。资源匮乏、交通不便是一方面,更多的则是历史遗留问题,这事要从头讲,那就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在两百多年前的旧星历时代,联盟和星际海盗团打得正热闹——星际海盗团的成员也都是远古地球人的后裔,不是眼如网球的et,人家一开始也不叫“星际海盗”这种一听就是反派的破名字,并且其中不止是一方势力。联盟政府控制了大部分星系政权之后,为了省事,把所有拒绝承认联盟的反政府组织统称为“星际海盗团”。

第八星系“离群索居”,相对抱团在一起的其他七大星系来说,像一个可怜巴巴的孤岛。当年为了对抗强大的联盟,一小撮一小撮的反政府势力被迫结盟,以第八星系为据点,遥遥对峙。新星历纪年伊始,第八星系曾被星际海盗团占据长达百年之久,直到新星历136年,才被时任联盟将领的将军陆信收复,重新建立起和其他七大星系的航道。

百年来,联盟在科学之光与人文之光这两大探照灯下光速发展,第八星系则在海盗们“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不断冲突内乱中颠沛流离,航道两头,渐渐拉开了难以弥补的鸿沟,双方差距之大,近乎于当代智人和远古黑猩猩。

陆信将军收复失地后,联盟曾派人来第八星系考察,发现这鬼地方要什么没什么,毫无价值,于是在第八星系建立了“民主自治”政府——也就是把这帮黑猩猩放生大自然,让他们自己玩蛋去的意思。

联盟有重要场合,需要各大星系行政长官代表出席时,其他七大星系的行政长官都有自己的名牌,唯独第八星系的代表没有名字,名牌上就简单印了个“第八星系”。并不是联盟搞地域歧视,实在是因为这帮猩猩动辄内讧,行政长官及其政府基本都是一次性的,代表天天换人,换得大家根本不知道谁是谁,只好以“种族名”代称。

但凡有点办法的,都想方设法移民了,剩下的,都是被时代抛弃在荒漠中的可怜虫。

在第八星系,北京β星算是相当体面的了,这里是人口最多的一个星球,虽然也乱、也萧条,但还有一些苟延残喘的工业和星际航运线路在运营,能让人们凑合活着。

夜幕低垂,北京β星上,一辆慢吞吞的公共汽车拉着昏昏欲睡的乘客,沿路缓缓行驶。掉漆的车身上,“星河运输”四个字斑驳得只剩下“日可云车”。驾车的人工智能可能是个“人工智障”,损坏率已经达到95%以上,目前只剩下“超安全模式”一档能用,在夜色里龟速前行,每隔五分钟就要鸣笛一次。

两侧车窗没有一扇完整的——都是被夜车鸣笛声吵醒的沿途居民砸的。

车里八面透风、尘土飞扬,没有人维护。因为“星河运输”公司已经倒闭了两百年,现在只剩下这么一套停不下来的城市公交系统,每天半死不活地自动跑。

此时正值当地的严冬,由于行星公转规律,北京β星的冬天很漫长,按照统一的新星历计算,要绵亘三年之久,而城市恒温供暖系统却已经因为没钱停运了。凛冽的寒风侵入毫无防备的人类城邦,从车窗中穿堂而过,满车穷酸的乘客们裹紧自己不体面的外衣,像一窝把头埋进翅膀下的鹌鹑。

会使用这种免费公交的,大多是穷人中的穷人,其中还有不少流浪汉,个个脏得看不出男女老幼。幸亏车厢不密封,否则这帮乘客身上的味道就能凑个生化毒气弹。

“日可云车”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坐着一个醉醺醺的女孩,脸让残妆糊得看不出年纪,她也不怕冷,夹克敞穿,露着奇形怪状的内衣,腰上还纹了个骷髅头——看模样,此人应该是个不太好惹的女流氓。

女孩脚下放着个一米来高的双肩包,塞着耳机,正靠在破破烂烂的椅背上闭目养神,表情有点暴躁——因为宿醉未醒,车上还有个熊孩子一直在哭闹,那哭声穿透力极强,连耳机里震耳欲聋的音乐都难以抵挡。

她勉强忍了几分钟,忍无可忍,一把揪下耳机,预备去找点麻烦。

但奇怪的是,耳机一摘下来,吵闹声就消失了。

女孩气急败坏地环顾四周,然而目光所及,车厢里只有半死不活的大人,各自蜷缩着避风,根本没有什么孩子。她茫然地打了个头晕脑胀的酒嗝,怀疑自己是幻听了,甩甩头,一脸狐疑地塞上耳机,重新把兜帽拉下来,又困倦地合上眼。

就在她酒意再次上涌,将睡未睡时,一个孩子尖锐的哭声针扎似的穿透了她的耳膜:“妈妈!”

女孩激灵一下睁开眼,“日可云车”正好靠站,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停了。

她关了音乐,这回听清了,孩子凄惨的哭声来自不远处,正不断往她耳朵里钻。

可是……这鬼地方哪来的孩子?

站牌早就不知被谁偷走了,路灯也集体阵亡,四下黑沉沉的,不远处是一大片藏污纳垢的小路,彼此勾连,深夜的眼睛透过污迹横生的拐角,仿佛正往外窥视,开车的“人工智障”又出了毛病,提前响起了“终点站提示”,不等乘客抗议,就自动进入了休眠,乘客们只好骂骂咧咧地排队下车。

女孩皱着眉,扛起自己随身的行李,跟在几个疲惫的旅客身后。排在她前面的是一个裹着厚棉衣的中年男子,身材十分瘦小,手里拽着一个面黄肌瘦的老头,老头被他拉扯了一个趔趄,正好撞了她。

小女流氓双眉一竖,来不及露出英雄本色,眼前突然花了一下,她揉揉被睫毛膏糊住的烟熏眼,赫然看见,撞她的老头原地返老还童,竟变成了一个小男孩!

“我是喝假酒中毒了吗?”她心里嘀咕了一句,又使劲闭了闭眼。

随着眼前的影像从模糊到清晰,女孩发现,她跟前这位千真万确就是个小孩,看着有两三岁大,还走不稳路,身上裹着块肮脏的破布,露出一角的小童装却堪称讲究,虽然哭得十分没有人样,但仍能看出细皮嫩肉。

小孩被他身边的“流浪汉”一手掐着脖子、一手抓着手腕,脚不沾地地拎着走。他一直在挣扎哭闹,可是周围没人抬头看一眼,甚至没有人面露异样——恐怕他们和她方才一样,只看见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老流浪汉撒泼。

这是集体幻觉!

女孩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怀疑那个“流浪汉”是个揣着黑科技的人贩子,遂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拎着小孩的“流浪汉”并没有在意一个小丫头片子,下车后径直走进一条窄巷,窄巷里有几个破破烂烂的小民居,最深处则是一家黑酒吧,酒吧后门影影绰绰的夜灯如萤,洒在薄薄的雪地上,总算能让夜旅人能看清路,儿童尖利的哭声在窄巷中回荡,却没能惊动任何人。

这不可能是致幻剂——无论是方才的公车上,还是窄巷里,呼啸的夜风都足以卷走一切生化制品。

女孩单肩挎包,将兜帽往上一推,叫住了那流浪汉:“喂,你站一下。”

“流浪汉”脚步微顿,手上凶恶地掐住小孩的后脖颈,脸上却带着又怯懦又谄媚的笑容,他肩膀微弓,缩起脖子,摆出一副不想惹麻烦的窝囊样子,结结巴巴地说:“叫……叫我?”

女孩警惕地眯起眼,一抬下巴,冲他手里的小孩点了一下:“这是你的小孩吗?”

“流浪汉”的表情陡然一变,神色闪烁片刻,他勉强笑笑:“什……什么?你……你看——看错了吧?哪有小孩?这、这个老东西,长得跟……跟个老猴子似的,他、他是个子小,不是小孩,你看啊。”

他说着,将手里的人推到女孩面前,一瞬间,女孩觉得自己眼前好像有一块出了故障的屏幕,哭得喘不上气的小男孩一会拉长一会缩短,跳成了虚影,一会是形容猥琐的老流浪汉,一会又变成哭泣的小孩,来回闪个不停。

她皱起眉,上前两步,不动声色地一歪头:“奇怪了。”

“流浪汉”见她被糊弄住,咧开大嘴,笑出了一口黄牙:“你看,我、我说什——什么……”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那女孩突然从自己包里抽出个酒瓶子,迅雷不及掩耳地动了手,酒瓶和流浪汉的前额短兵相接,粉身碎骨,尖锐的碎玻璃碴崩得到处都是,刺鼻的劣质酒精味轰然散开,这位女中豪杰拎着半截酒瓶子,把嘴上残存的口红一抹,“呸”地啐了一口:“王八蛋,糊弄你奶奶?”

酒水顺着“流浪汉”头脸往下淌,他脸上笑容渐渐消失,那双眼睛阴鸷而冰冷,透出了血气。随即,只见他把小孩丢在一边,周身的骨骼乱响一通,整个身体充气似的拉长拉宽,转眼成了个身高接近两米的彪形大汉!

气焰嚣张的女孩陡然从平视变成仰视,一时有点懵,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你……”

“流浪汉”笑了,嘴有巴掌长,一张开就露出一张血盆大口:“我说呢,原来是个空脑症的残废。”

“残废”两个字一落下,女孩的脸色突然变了,由惊恐转为暴怒,飞起一记撩阴脚,趁对方弯腰,她一把薅住对方的头发,往下一压,半截的酒瓶狠狠地冲着他脸扎了下去——这一串动作稳准狠,可见街头斗殴经验丰富,是个资深流氓。

可那尖锐的半截酒瓶戳到男人脸上,却打了个滑,连一层油皮都没蹭破,他那张脸坚硬而苍白,质地好像某种金属。

“流浪汉”浑不在意地活动了一下脖子,轻轻抓住了她薅着自己头发的手,好像拎起一只猫崽抓住了女孩。

酒瓶掉在地上,女孩在半空中挣扎着,震惊地看着那张反光的脸:“你……你不是人。”

“流浪汉”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蒲扇似的手捏起她的头,手上青筋骤起——

这时,一道强光倏地扫过,紧接着,三四辆高速机车从半空俯冲而下,明显违反了“高速机动车禁止贴地百米以内”的禁令,光先到,随后才是雷鸣一般的引擎声,在地面搅起了一阵旋风,劈头盖脸地扫了过来。

“流浪汉”可能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当机立断松手要跑。

高速机车带起的风刮得女孩站不稳,狼狈地和自己的行囊一起摔在地上,连忙四脚并用地扒住了墙。

方才被丢在一边的小男孩尖叫一声,直接被旋风刮上了天。

那妖怪似的“流浪汉”猛兽似的蹿了起来,在墙头上略一落脚,随后,他身上一道激光闪过,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小男孩四肢在空中乱划,直冲不远处的黑酒吧飞去。

酒吧后门忽然打开,一个男人走出来,一伸手,正好勾住了男孩的后脖颈。

高速机车齐刷刷地落地消音,趴在墙角的女孩抬起头,透过自己被风刮成墩布条的头发缝往外看,见那人身量颀长,背着光,看不清面貌。

他一弯腰,把小孩放在地上,另一只空着的手上火光一闪,弹了弹烟灰。

“不用追,有空间场,早跑了,”男人不徐不疾地开了口,“你们下回出场的动静还能再大一点,最好能让人在一光年外就闻风丧胆。”

第3章

高速机车上下来三男一女。

其中,三位男士可能是以组合出道的,三颗脑袋分别染成了正红正绿和正黄,站在一起,是一套标准的交通信号灯。女士则和方才的小太妹撞了衫,也是内衣外面挂了一件皮夹克,看来这身装束可能是本地女流氓的冬季风尚,颇为脍炙人口。

他们四个从天而降,看起来都不是什么良民,但在摇摇欲坠的黑酒吧后面站成一排,却个个蔫头耷脑,不敢先吭声。

几个人在底下互相推搡了片刻,最后,“交通灯组合”齐心协力,将他们中间唯一的妇女推了出去。

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女机车手扛住了严冬,没扛住酒吧后门那位先生的冷脸,结结实实地哆嗦了一下,她有些踟蹰地说:“那个人身上有奇怪的屏蔽器,我们跟丢了……”

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看得女机车手打了个大喷嚏,差点把肺喷出来。

才刚停止抽噎的小男孩被这凶残的喷嚏吓了一跳,惊弓之鸟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嗷一嗓子,又哭了。

夹着烟的男人一低头,小男孩跟他对视了一眼,一眼过后,男孩的抽噎生生憋在了嗓子里,他愣是不敢嚎了。

“请个警察过来,都别在这排队现世了,进来。”一个眼神止住小儿夜啼的男人单手抱起了小男孩,转头冲机车手们一点头,余光瞥见角落里狼狈的女孩,也冲她说了句,“你也是。”

机车手们如蒙大赦,鱼贯而入。

女孩爬起来,犹豫了一下,但酒吧里扑面而来的暖气很快瓦解了她的意志,她蹭了蹭手背上的划伤,捡起行李,也跟了进去。

酒吧里装潢很复古,有种破破烂烂的别致,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朗姆酒的甜味,吧台上放着爵士乐。此时应该已经打烊了,服务员和调酒师都不在,只有那方才开门的男人一个,可能是老板。

“一个开小酒馆的,拽成这样?”女孩心里疑惑地想,这时,她隐约觉得桌边置物架上有东西在动,一开始还以为是摇曳的灯光,再仔细一看,对上了一双冷冰冰的小眼睛,她往后一仰,吓了一跳,这才看清,那里趴着一条碧绿的大蜥蜴。

“没事,这东西懒得很,不咬人。”老板顺手把小男孩放在女孩对面的高脚凳上,又问她,“喝什么?”

女孩回过神来:“啤酒。”

老板瞥了她一眼:“你多大了?”

这时,女孩借着灯光,看清了老板的长相——这男人是黑发,面部轮廓虽然颇为深邃,但还能看出偏向于东方血统。他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敞着怀,露出结实的胸口和轮廓分明的小腹,注意到女孩在看他,才随手系上两颗扣子。

男人脖子上有一道旧疤,从喉结往下,一直横到肩头,隐没在衬衣里,让他无端多了几分凶险。他叼着烟,在烟雾中略微眯着眼,下巴上还有点没刮干净的胡茬,可以说是十分不修边幅,但即使邋遢成这幅熊样,他看起来也并不显得轻佻,究其原因,可能是他那双深灰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很特别,让人无端想起飘着浓雾的峡谷,幽深、阴冷。

女孩的目光和他一碰,下意识地挪开视线,简短地回答:“五十。”

老板一撩眼皮:“说人话。”

这女孩是个没人管束的小流氓,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可是莫名其妙的,她在这酒吧小老板面前有点抬不起头,那双灰蒙蒙的眼睛让她紧张——不是女人看见俊俏男人的那种紧张,是逃学熊孩子看教导主任、迟到的菜鸟看顶头上司的紧张。

于是她一低头,能屈能伸地给自己打了个对折:“二十五。”

这时,她眼前突然白光一闪,女孩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遮住脸:“你干什么!”

老板的手腕上浮起一个隐形的个人终端,在女孩身上扫了一下,一张身份档案立刻浮在半空,他鼻子里喷出两道烟,一条长眉微挑,念出了女孩的名字:“黄……静姝?”

女孩炸了毛:“你凭什么看我身份证?”

老板不理会,兀自一哂:“你也叫静姝?这名字不错,跟联盟大秘书长的夫人重名。”

“联盟大秘书长夫人”是什么玩意,对于第八星系的小太妹来说,听着就跟“科学家给域外黑洞取名貔貅小肠”差不多——没听说过,不知所谓。

但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手查别人信息的,这点常识她还有,女孩戒备十足地瞪着眼前的男人:“老娘碰上条子了?”

老板没理会她这番出言不逊:“出生于新星历259年8月,小兔崽子,刚十六啊?”

梗着脖子的女孩被他目光一扫,无端矮了三寸。

老板伸手一抹,浮在他手腕上的身份信息就地消散,一只机械手从吧台冷冻室里取出一瓶牛奶,倒了两杯,放在少女黄静姝和她对面的小男孩面前,又颇为人性化地摸了一下大蜥蜴的头。可惜大蜥蜴自己就是冷血动物,并不稀罕另一只冷冰冰的爪子,因此爱答不理地一缩头,慢腾腾地爬走了。

“一个未成年,你瞎管什么闲事?”老板说,“半夜三更不回家,画个鬼脸在这闲晃,你家里大人呢,没人管你?”

“十六怎么了,碍你什么事了?老娘是‘黑洞’的人,”少女色厉内荏地一拍桌子,“哪那么多废话,我要啤酒,给钱还不行吗!”

这话音一落,连吧台的音乐都智能地停顿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诡异地聚集在了女孩身上,“交通灯组合”里的红毛机车手一口喷出了嘴里的酒,咳了个惊天动地。旁边绿毛先生颤颤巍巍地举起袖子,抹了一把自己被喷花的脸,扭过头问:“你说你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