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剑云摇摇头不再说话。罗飞所说的道理其实非常好懂,可是当鲜活的事例出现在眼前时,却终是让人无法释怀。

却听罗飞又继续说道:“丁科面临的第二种选择正好相反:那就是无视这条线索,让这起案件变成一起悬案。这样的话,钱款可以留在文成宇母子手中;始作俑者陈天谯也受到了惩罚;而他的爱徒袁志邦也不用面临牢狱之灾了,不过这无疑是违背刑警职责的行为——如果你们是丁科的话,会怎么选呢?”

罗飞最后的问话让慕剑云和黄杰远都有些茫然了。这的确是一个令人困扰的两难抉择!

良久之后,才见慕剑云无奈摇头道:“恐怕我是很难接受第一种结果的。那根本就是善恶倒置嘛!”

“其实还不仅如此。”黄杰远又附和着说道,“你们知道吗,当年丁科对袁志邦可是充满了期待,一心要把对方培养成自己的传奇继承者。他怎么忍心看着袁志邦就这样为了一个无赖而毁掉前程?”

黄杰远的这番话罗飞是相信的。当年丁科来警校招实习警员,这件事在刑侦专业毕业班里也引发过不小的轰动。谁都知道,被丁科选中的人也就意味着将成为这个传奇人物的门徒。罗飞也曾是候选者之一,不过那阵他刚好陷于和孟芸既甜蜜却又折磨人的热恋中,这多少分散了他的精力,所以最终丁科便选中了袁志邦。

可以想象,对这样一个千条万选而出的后辈精英,丁科一定会倾力关怀呵护。而袁志邦的表现肯定也没有让他失望,否则他怎么会在“一三零劫持案”中将进入现场的关键任务交给尚在实习期的袁志邦?

丁科对袁志邦的师徒情谊,应该就像父亲对儿子一般吧?即使对方犯下了错误,也不忍心让他受到伤害,更何况那个错误有着一个非常正义的理由。

想到这里,罗飞忽然又觉得自己的比拟有些不太准确。因为丁科和儿子丁震之间似乎隔阂颇深,从这个角度说起来,对丁科来说,那种建立的工作关系上的师徒之情或许比父子间的关系都还要亲密呢!

可丁科是否知道,正是从那个时刻开始,袁志邦已经在谋划一个骇人听闻的杀手计划,他已经注定要走上一条和警察职责背道而驰的不归之路!

黄杰远并不知道他的一句话会把罗飞的思绪带出那么远,他仍然在分析先前罗飞抛出的那道选择题。却听他又在思索着说道:“不过话又得回过来说。虽然第一种选择会让丁科非常痛苦,但这并不代表他选第二条路就能获得解脱。我觉得第二种选择他同样是无法接受的。因为那样做的话,他便彻底背叛了自己的职责。作为丁科的副手,我非常了解他。他是一个职责感非常强烈的人。在他的刑警生涯中,他放弃过很多,也牺牲过很多——有些牺牲相信是普通人无法忍受的,而他却都忍受了下来,因为他坚守着自己的职责,他是法律最坚定的捍卫者,这是他永不会放弃的底线。”

“对于丁科的敬业精神,我们也是听闻了很多。”慕剑云对黄杰远的这番分析表示赞同,同时她转头和罗飞换了个眼神,罗飞知道她多半也是想起了丁科父子间的紧张关系。

为了工作,连亲情都可以忽略的铁汉,又怎会轻易放弃自己的职业操守呢?

“这么说来的话,真的是很难办呢!”慕剑云此刻又摊了摊手,总结陈词般的说道,“把我放到当时的情况中,我实在不知该怎么选择。好了,罗队长,你就不要再为难我们了,说说你对此事到底是如何分析的吧。”

罗飞眯起眼睛——这副神情通常意味着他正进入一种凝思的状态。片刻后他轻叹了一口气说道:“确实是无法选择。所以丁科这两条路都没有选,他选择的是……逃避。”

如一语惊醒梦中人一般,慕剑云和黄杰远同时露出恍然大悟般的神色。

“原来是这样……丁科辞职并不是因为受阻于劫案,只是因为他无法在人情和法理中做出唯一的选择。所以他才退出警界,这样既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又保全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从而不留下任何违背职业道德的污点。”慕剑云一边说一边摇着头,似乎对这样的结局颇为遗憾。

而此时情绪受到冲击最大的人无疑就是黄杰远了。也就是短短几十分钟的时间内,他不仅洞悉了十八年前那起劫案的全部隐秘,还第一次了解到了丁科退隐的真正原因。他的心中有些失落,更有一些酸楚: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情,自己仍能在丁科的指导下工作,那省城警界后来还会发生那么多的变故吗?自己又怎会在十年前遭遇那场刻骨铭心的职场大辱?

对于丁科来说,那确实是一场无法进行的选择。不管他选择那条路,都会给今后的刑警生涯留下难以抹去的阴影。所以他选择逃避也无可厚非。可是,他倒是轻松了,自己却被蒙在鼓里,独自去承受十多年的压力,难道他就没有想过,自己也是会被压跨的吗?

黄杰远心中思潮彭湃,难以抑制。他重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不知是品茶的方式不对还是味由心生,原本清香宜人的绿茶这次却显得苦涩异常。

慕剑云注意到了黄杰远情绪上的变化,她伸手接过对方的茶杯:“这茶凉了,得续点热水才好。”

那热水激在茶碗里,清香的感觉随之四散逸出。黄杰远的心也觉得温暖了起来。

“这样的真相,的确让人无奈。”罗飞也正陷于某种感慨地情绪中,他主动把自己的茶杯推到慕剑云面前,“帮我也加点热水吧。”

慕剑云右手把着热水壶,左手托着右手的手腕。在包厢内的昏暗灯光下,愈发衬出双手白皙细腻。她倒茶的时候神情专注,就冲她那副认真细致的劲儿,罗飞也觉得这杯茶定会甘香清甜。

随着黄杰远和罗飞先后端起茶杯,包厢内暂时出现了宁静的气氛。三人各自轻啜着杯中茶水,似乎都在想着些什么。而最终这份宁静被罗飞率先打破。

“人生很多时候都是如此。”他微微仰起头,目光略有些缥缈,“当某种局面已经形成之后,你再怎么努力也都无济于事了。你所能做的,只是把伤害减小到最低的程度而已。可是外人并不了解,他们看到你做了一个糟糕的选择,因此就抱怨、失望,却不知这样的选择已经是相对来说最好的结果了。”

罗飞的这段话带着说教的意味,黄杰远饱经风雨,自然也听得明白。他淡淡苦笑着:“是的。我不该对丁科有所抱怨。把我换到他的位置上也无法做出更好的选择。就像你说的,那个时候局面已经无法挽回。”

“如果一定要有人为这种局面负责,那这个人应该是袁志邦才对。当他犯下‘四七劫案’的时候,他就把丁科推上了两难的境地。”慕剑云说话时带着忿忿不平的情绪。

罗飞转头看着慕剑云,目光黝黑闪亮。后者便耸耸肩膀:“怎么了?你有话就直说吧。”

“好吧。”罗飞也不再犹豫,直言道,“你现在认为‘四七劫案’是导致丁科退隐的最根本的原因。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当袁志邦犯下劫案的时候,他也许同样是在尴尬境地下做出的无奈选择呢?”

慕剑云愣了一下,然后她摇了摇头:“罗警官,照你的这个说法,每个人的选择都可能是无奈的、被迫的,我们是不是要对所有人报以同情和理解?”

罗飞的眼睛又眯了起来。

“总有一个起始点的——”他幽幽地说道,“最初的起始点。只是我们暂时还无法看到那个点的全貌。”

“你说的是‘一三零劫持案’?”黄杰远反问了一句,同时若有所悟地沉思起来。

慕剑云也明白罗飞的意思。正是“一三零”案件之后,袁志邦开始和文成宇母子变得亲近,最终为了帮文家讨回公道实施了“四七劫案”,所以要给袁志邦的行为找到追溯点的话,这个点显然就要落在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号这一天。

“或许我们真该好好地琢磨琢磨,袁志邦到底是在什么情况下射杀的文红兵。”黄杰远把自己沉思的问题跑出来,希望得到大家的讨论,“从他后续的表现来看,他对文红兵妻儿的关心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范围。”

罗飞立刻点头对这个观点表示认同。从警察的角度来说,对案犯产生同情也是正常的,甚至去资助案犯家属的情况也不鲜见。但是像袁志邦这样,为此不惜触犯法律的界限,这就有悖常理了。

“他的这种行为,倒像是在还债一样。”慕剑云试图从心理学的角度提供一些分析,“这样看来,袁志邦对于文家,似乎怀着很强的愧疚感。”

罗飞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他进一步问道:“那他在愧疚什么?”

一个警察在现场击毙了身绑炸药、劫持人质的案犯,即使此人罪有可原,也不致于让警察产生愧疚的情绪吧?

所以一定还有其他的隐秘在左右着这个警察的情感。

面对罗飞的询问,慕剑云却只能给出含糊的答复:“具体的情况我也不知道,但我敢肯定,这件事会和袁志邦射杀文红兵的过程有关——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现场出现了某种意外,而这种意外正是缘于袁志邦的失误。”

“没错。”黄杰远附和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罗飞的眼睛缓缓地转动着,而他的目光则越来越闪亮。似乎那里面正藏着些兴奋情绪,喷薄欲出。

“你又想到什么了?”慕剑云是察言观色的专家,偏偏她又是个急性子,总是忍不住要催促对方。

“如果真像你们分析的那样——”罗飞的视线在同伴二人的脸上依次扫过,他用刻意压抑着的声音说道:“那我们就可能有另一种途去击败eumenides,一种更加温和,却又更加有效的途径!”

黄杰远眨了眨眼睛,似乎没听明白。而慕剑云却立刻反应过来:“是的,我们完全可以摧毁eumenides的精神支柱。”

黄杰远皱起眉头,显得颇为苦恼:“你们俩别打哑语了,说明白点好不好?”

罗飞微微一笑,向黄杰远详细解释道:“我们已经知道,现在的eumenides就是当年的孤儿文成宇,他之所以成为现在的杀手,完全缘于袁志邦多年来对他的引导和培养。那么在他心中,袁志邦就是他的导师,指引着他人生的方向,他还从没有对这方向产生过任何质疑。可是如果他知道袁志邦的eumenides之路是以自己父亲的死亡作为起点,而且袁志邦本身还要对父亲的死亡负责任,那他会有什么感觉呢?”

黄杰远恍然地拍了拍手:“那他信仰的根基就会产生动摇!他不仅会觉得袁志邦在利用自己,更会觉得根本就是袁志邦害了自己!因为这一切都是出于袁志邦的设计,而自己只是设计中的一环,为了弥补袁志邦的失误,化解袁志邦的愧疚而出现……那种感觉,一定是既无辜又无奈,当这种情绪产生之后,他会开始憎恨袁志邦强加给他的一切,包括eumenides的杀手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