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节(1 / 1)

只因她知道,郭建仪因何说出这些话来,故而竟不觉着这些话霸道强横,反而感念他此心温柔。

起初的怔忪之后,怀真便欣慰一笑:“小表舅,多谢……”

郭建仪听她仍这般相唤,便道:“不许这样叫我,原本你跟我也没有这种劳什子亲戚相关,叫我建仪,或者哥哥。”

怀真忍不住又是一笑:“不成的,我心里早当你是亲人了,这辈子也改不了的。”

郭建仪不以为忤,自顾自点头道:“也罢,那就不用改,以后嫁了我,再慢慢地改就是了。”

怀真见他仍是执意这般说,才敛了笑:“小表舅,别说了……其实、你不必为我担忧,我方才跟骋荣公主说过了,我想、想离开舜,跟她一块儿去詹民国。”

郭建仪眯起双眸:“你说什么?”

怀真道:“其实很久之前,听公主说起詹民国的民俗风情等,我就心向往之,很想出去走走,只是一直不得闲,这会子却正是个时候。”

郭建仪道:“你又要任性?”

怀真道:“并不是任性,只是这两年内发生了好些事儿,若是出去走一走,长些见识,对自个儿也自能好些。”

郭建仪道:“只怕是你自己乱想的,可问过王爷王妃的意思?”

怀真笑说:“你不是不知道的,爹爹跟娘自来最疼我,我若认真求,他们为了我好……哪里会不答应?”

这倒是真话,郭建仪道:“你宁肯跑出去,也不肯嫁给我?”

怀真一瞬有些恍惚,望着郭建仪的双眸,想到前世那淡然疏离之人,便说道:“我只是不想再跟人结缘了……倘若我一早儿便固执己身,当初并未再许了人……这会子,又何必是这个境地呢?”

重活一世,本不愿再陷入情劫之中,谁知却竟比上一辈子,陷入的更深更狠。

然而不幸中的大幸,是家人都好端端地在,相比较而言,她个人如何,是痛是喜,倒是不足轻重了,她于愿已足。

于愿已足。

郭建仪皱眉说道:“我不会似唐毅一般,绝不会叫你后悔嫁我。”

怀真道:“我并没后悔嫁给他。”

承蒙唐毅一片错爱,才有那许多叫人迷醉的痴恋贪妄,怀真并不后悔曾跟他相识乃至相恋,然而倘若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只怕不会再选择跟他结缘,毕竟,相比较陷于爱宠之境的那种无限甘美,两下分离之时的苦痛,却叫人更生不如死。

越是情深,越是痛狠。

因为这份不堪痛楚,便不想再情深似海。

郭建仪咬了咬牙,心中的怒痛之意已经无法自控,索性上前一步,便将怀真复抱住了,低头便向着她唇上吻落。

怀真猝不及防,只能转开头去,叫道:“小表舅!”

忽觉他的唇乱乱贴在腮上,似乎有一种清清苦苦的气息,又有些凉意,真似从荷叶上滴落的水,湿湿润润打在脸上似的。

郭建仪不顾一切吻落,唇间的肌肤,柔嫩温香,从她极小到已为人母,她曾离他极近,彼此毫无隔阂,她又曾离他甚远,如天边星辰,他曾唾手可得,偏偏花落别家。

如今,再也不肯放手。

他近乎沉迷地吻落,一寸寸占领,一寸寸膜拜,心跳的几乎要立死过去,清明的双眸也渐渐狂乱,目光在那嫣红的唇瓣上逡巡……

正在此刻,便听怀真道:“小表舅!求你,求你!”

郭建仪微微一停,长睫底下的眸子里,难得地有些迷蒙之色,如空山烟雨,朦朦胧胧地看着她。

却听怀真低声说道:“求您……别这样,不然,以后我真不知……该怎么面对您了。”

郭建仪盯着她看了半晌,眼底的烟雨慢慢地散去,终于将她放开,平静说道:“好,我不跟你说就是了,然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只跟王爷王妃相商如何?”

他说完之后,长吁口气,低头看看身上衣裳有些皱了,便扫平了些,不理怀真,负手自去。

郭建仪总也是混迹朝堂这许多年,且又天性聪敏,又怎会不知,——原本书房门口是有丫鬟的,然而李贤淑来时,却一个人也没了,且李贤淑乍然那句,分明是故意扬声给他听见的,不然,涉及怀真名声的这些机密话,她如何竟会如此大意张扬。

只怕是李贤淑也得到消息,有些不知所措,才叫他知道,看看他的心意罢了。

郭建仪却是感激李贤淑这份小小私心的,毕竟,天才知道……他的心意,自从在应怀真少女之时初一次表露,至今,都从未变过。所谓: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第 353 章

话说郭建仪撂下一句话,自行去了。怀真略一定神,也欲去寻父亲,不料才走到门口儿,忽觉腹中作痛,不知是否是因方才一时心悸慌乱所致。

当下不敢再动,只慢慢地退回榻上坐了,缓缓将息。

如此安顿了半晌,才慢慢地好了,正要往外,便听小丫头隔窗道:“王爷来了。”

怀真听说是兰风来到,心中不免有些不自在……虽然她从来跟父亲最亲,然而这种事哪里是好轻易出口的?且不管当初是何等错杂的情形所致,毕竟也不是光彩之事……是以当初知道后,竟也一力瞒着,不敢声张。

此刻见兰风来此,怀真便低下头去,不知要以何种面目相对。

果然兰风入内,见丫头们在场,便叫退了。怀真见状,越发心慌,更不能言,只站起身来,垂首道:“爹。”

却见父亲走到跟前儿,只在床前的桌旁椅上坐了,也不出声。

怀真心里一发忐忑,便也不知说什么好,忽见兰风伸手过来,在她手上轻轻一拉。

怀真往前一步,不解何意,兰风握着手儿,抬头看了她半晌,道:“如何有这种大事,你竟不肯跟爹娘说?”

怀真咽了口唾沫,不敢说话,兰风道:“莫非你竟觉着,爹娘都不可信么?”

怀真这才忙道:“不是这样,我只是……不想爹娘再给我忧心、且这、也不是什么光耀的……”

兰风见她深深低着头,叹息般说道:“爹娘的一片心,不放在你身上,还放在哪里?若不能跟你同进退,又算什么父母了?”

怀真垂泪道:“女儿、觉着愧对……”

兰风道:“跟你不相干,你是什么性子,难道爹娘会不明白?哪里是那种轻狂不知进退的,必然是他……”

兰风说到这里,微有些怒意,却又不便当着怀真发出来,便又压下怒意,转露几分冷笑,道:“若说有谁的不是跟愧对,都该是他的。”

怀真想到当日那种情形,也不过是天缘巧合,造化作弄罢了,只是不便详细说明,当下只摇了摇头:“也并不全怪他。”

兰风见她到这个境地,却还为了唐毅说话,便叹道:“罢了,不说这些,如今只想往后。”

怀真这才不言语了,兰风沉吟片刻,道:“方才你小表舅过去,跟我长谈了一番,你知道他素来对你有心……”

怀真不等他说完,忙道:“爹,不成。”

兰风道:“怎么不成?当初我虽在南边儿,可听你母亲说起来,建仪常常过去公府,你跟他也素来是极好的,就算当日他求亲不成,可却也从未翻脸隔阂,这许多年来他的为人行事,有目共睹,竟是个极可靠稳重的人。你难道不觉着?”

怀真道:“小表舅自然是个最难得的好人,可如今这个情形,是我不配他。我明白爹娘跟他的心意,都是为我好罢了,然而为人岂能这般自私?何况……我也委实不想再跟人多生些孽缘了。”

兰风皱眉想了片刻,便笑道:“那罢了,就让你在唐毅跟建仪之间选一个呢?你是想要唐毅回来,还是嫁给建仪?”

怀真道:“三爷有自己的心胸志向,怎能为了我平白辜负,我也不愿当他的绊脚石。”

兰风道:“那么就是建仪?”

怀真啼笑皆非:“爹,莫非一定要我嫁个人才妥当?我先前本也想同你商议,我、我想离开舜,跟骋荣公主去詹民国。”

这话郭建仪虽听过,却并未跟兰风说起,此刻兰风乍然听闻,先是一怔,继而斥责道:“胡说!好端端地为什么要背井离乡?”

怀真便把跟郭建仪所说,又略说了一遍,又说骋荣公主是极好的人,只让兰风放心罢了。

末了又说道:“爹,我并不只是为了如今窘境才起意的……就算现在并不是有了这个孩子,我也仍有想出去走走的心思。”

兰风若有所思,便道:“虽然如此,可……你从小到大都在爹娘身边儿,怎放心让你自个儿跑的那样远去?不许你离开爹娘。”

怀真还要再说,兰风又道:“倘若你不肯回头,也不想嫁给建仪,那也无妨,谁也不嫁又如何?有爹在,谁敢说一句话!”

怀真原本心中还有一丝抑郁,听了这话,便忍不住笑道:“爹说什么呢!”

兰风道:“说的是实情。”

怀真哭笑不得,兰风抬头,默默回想了一番,道:“从我年少荒唐,到以后出仕……从泰州到南边儿,再回来这京内,想想看,不管多少光怪陆离的情形也都见过,你不必提詹民国如何,且说我在南边儿,也有一些部族,他们那里的风俗跟中原这儿不同,也有些部族是女族长掌权,家中所生的都是女儿为尊,女子未成亲而有孕也是常见的,横竖是她们养活孩儿,在那些地方,男子反而是猪狗粪土一类的了。”

赵兰风虽在南方行过许多地方,见识过若干不同风俗,可却不曾跟怀真说起这些,毕竟这些风俗虽然是部族里自来而有的,但跟中原之地的民风大相径庭,也不大好跟女孩儿说起来,谁知道如今……怀真是这个情形的,兰风才愿意说出。

果然怀真听了,着实震惊,呆呆看着兰风道:“咱们舜国,还有这样的地方?”

兰风不由笑道:“傻孩子,你说这话,倒是让我起了心思……你果然是该多出去走走的,莫说去詹民,只咱们舜国,山川广袤,只怕走一辈子也走不完的呢,那些不同的风土民情,也好见识见识。”

怀真喜道:“爹莫非是答应了?”

兰风斥道:“你这丫头,谁答应了?我不过是这样一说罢了,说这些跟你知道,无非是想你明白,你爹这一辈子,也经历了些事儿,很不怕再遇上什么。所以……纵然你不嫁人,也一样可以生子,不管究竟是谁的骨肉,却都是我的外孙,你可明白?”

怀真一时说不出话来,满心的暖意涌动,依依唤道:“爹……”

兰风将她轻轻揽在怀中,轻轻地拍了拍肩膀,轻声道:“打小就知道你心事重,如何现在仍是这般?可知爹的心意,是想着,就算是天塌下来,也要我来撑着,总不该叫你吃一点儿力才好。你倘若还把这些要紧事瞒着,爹……就真的生你的气了。”

怀真埋头在兰风怀中,泪不觉湿了他的衣襟。怀真咬着唇,默然了半日,才低低说道:“爹可知道,何以我从来心事重?。”

兰风见她话中有话,便低头看她道:“此话怎讲?”

怀真略一迟疑,终于小声道:“只因、我小时候做过个梦,梦见……梦见因我任性的缘故,害了咱们全家,所以……那时候我很怕……”

兰风目光微动,眯起双眸问道:“可是你四岁……大病了那一场的情形?”

怀真点头:“爹如何猜到了?”

兰风看着她泪光莹然之态,笑道:“先前你也算是个顽皮的了,镇日里闹天乏地,一刻不肯消停。只那一场病了后,我看你处处举止有些古怪……虽不曾跟你说,可私下里,却担心你是不是……”

原来那时候,泰州正是多事,黑婆、巫咒、求雨等事接踵而至,加上怀真那等奇异的言谈,让兰风禁不住曾想过怀真是否也是“中了邪”,然而却明明又是自己最爱的女孩儿,因此那念头盘旋过一阵后,也就散去了。

兰风叹道:“所以那时候……你刚醒来,就对爹说叫我不许做奸臣,莫非……也是梦见的?”

怀真垂泪点头,只说:“是……”

此时此刻,内里兰风认祖归宗,阖家极好,外面凌绝侍奉恩师至诚,一切太平无事,前生的种种更不必再提起了,可是因听了兰风方才所说,却又不想把这件事一辈子都压在心底,故而假意用“梦境”之说,透给兰风。

兰风凝眸看着怀真,目光闪烁,却终究没有再问什么,只是越发用力地将她搂在怀中。

其实虽然怀真以做梦来托辞,然而兰风又怎会猜测不到?若真的只是区区做梦,如何怀真自打醒来后,性情大变,不再似先前一般跳脱任性,细看言谈举止,时常也不似是个四岁的顽童。

尤其是对付拐子那一节……倘若只是个孩子的机灵倒也罢了,后来她对着唐毅,竟拒绝他的生日贺礼,反提出那样的要求……这已经不是一个孩子能做出来的了。

还有……

那所谓的“莫道天下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又怎会只是他梦境之中得来、正好儿给她听了去的?就算真的是他梦境偶得,就算她再聪慧,竟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这样一整首诗?

她不肯嫁人的誓言,自然也不是空穴来风。

以及后来出现的噬月轮……那所谓时光倒转等看似荒谬的言语,落在她的身上,却……

兰风心头暗惊,只紧紧搂着怀真,不叫她看见自己的脸,泪却已经顺着眼中不觉流下。

他想给他宝贝女孩儿天底下最好的,想要把她放在心尖上疼着,不叫她苦,不叫她忧,然而一路至此,又何曾做到如此?他的几升几落,命运颠沛流离,直到如今……想到她所说“因我任性,害了全家”的话,兰风隐隐更也猜到了,是什么让怀真将心意性情紧敛秘藏,一直到此……

若非至真至深的伤痛,又怎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