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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徐后传 暮兰舟 4194 字 1个月前

道衍斩断和姚妙仪父女之缘,不便继续留在百和堂,和义子姚继同双双搬到了万寿寺的禅房落脚。

十年父女情,说断就断了。纵使道衍禅师这种方外之人事后也有些怅然,读经抄卷都无法静心,习惯性的摸了摸左腕的佛珠,扑了个空,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将佛珠赠给了妙仪。

道衍禅师走出禅房,在万寿寺信步游荡。脑中却一直回想着这十年和姚妙仪的点点滴滴:从寺庙门口捡到小乞丐般的妙仪;发烧说胡话的妙仪;聪明好学的妙仪;混迹市井的妙仪;初入明教的妙仪;第一次杀人的妙仪;替兄从军的妙仪;还有,被他决然斩断父女之缘,震惊受伤的妙仪……

今日大雪初停,天气放晴,寺里品阶低级的僧人们沿路铲雪,铲走齐小腿深的积雪,石板路终于露出了青色的真颜,除去飞雪的装饰,返璞归真。

道衍禅师觉得,自己就如同表面的积雪,妙仪就是石板路,当春天来临,或者受了外力干扰下,积雪终究消失,而妙仪会呈现她最初的身份——魏国公嫡长女。

罢了,罢了,或许一切皆有定数。

不知是谁抛过来一张纸条,落在道衍脚下。

一刻钟后,道衍按照纸条的指引,到了一个香客的禅房里。

是光明长老狐踪。

狐踪刮掉了花白的胡须,头发也不知被什么东西染黑了,腰身笔直,穿着珍贵的狐裘,整个人像是年轻了二十几岁,和城门附近贴的悬赏告示上的糟老头似的画像判若两人。

估摸满城寻找狐踪的毛骧打照面,也认不住他来。

道衍禅师说道:“我们以为你已经出城,远走高飞避风头去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亲兵都尉府也估计我已经出逃了。”狐踪一笑,眉宇间一股读书人的风流态度,“我已经开始在金陵召集旧部,训练新人,以谋大计。”

道衍禅师淡淡道:“哦?此事你并未在飞鸽传书中提起。”

狐踪点点头,“没错,我是故意这么做的,小明王年纪小,不经事,我打算准备妥当后再告诉他。”

道衍禅师面无表情,说道:“他毕竟是小明王。”

言下之意,就是说狐踪擅做主张。

狐踪沉默良久,说道:“其实我今日告诉你,就等于告诉了小明王,他向来对你言听计从。”

这话有些诛心了,等于说小明王是道衍禅师的傀儡。

道衍禅师连眼睫毛都纹丝不动,说道:“你误会了,小明王他是个有主意的人,只是他天性恬静,对人恭敬有礼,习惯商量着办事,润物细无声对事情施加影响,甚少用小明王的身份强行推行他的主张而已。”

“狐踪,这次就当你被人背叛,刚刚出狱,心有戾气,口不择言,我不会计较,更不会告诉小明王,你以后莫要再说这等话了,明教如今势微,禁不起猜忌误会。”

狐踪和道衍禅师对视片刻,而后比了个手势,请道衍禅师坐下,说道:“抱歉,在天牢这半年来,无时不刻不想着复仇,是仇恨支撑着我抵抗严刑逼供、拒绝朱元璋高官厚禄的诱惑,一直熬到今天。”

“出狱后,见小明王一直不温不火的样子,没有任何锐意进取的计划,心下很是着急,难道有生之年,都不能光复明教,将小明王推上帝位吗?小明王跟着你修佛,是不是也学着四大皆空了?”

对面狐踪的疑问和委屈,道衍禅师叹道:“你我都是从少年起就秘密追随明王,历经风雨,对明教忠诚之心,日月可鉴。岁月蹉跎,我们从青葱少年,成了白发老者。”

“年纪大了,从少年时就开始追寻的理想却屡遭挫折,迟迟未达成,我们一辈子都投身在这个理想之中,如今却看着现实和理想似乎越来越远。失望、焦躁、愤懑,心中是五味杂陈啊。”

道衍禅师一番推心置腹,狐踪连连点头,“你我少年时就是知己,如今也只有你最明白我的心情。明教不能再这样不温不火、被动挨打下去了。这大明的天下本该属于小明王,你我也应该是魏国公、曹国公这样一品公爵的大人物,而不是隐姓埋名,龟缩在角落里,如过街老鼠般,是人人喊打的魔教逆党。”

狐踪一拳击打在炕几上,震得茶盅的杯盖都发出嗡嗡之声,面上满是坚毅之色,“有生之年,我想亲手拥戴小明王登上皇帝宝座。”

道衍禅师拍了拍狐踪的肩膀,“曹操有句诗说的极好,‘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我们这些人的理想并没有被岁月消磨,反而更加坚定了。狐踪,待明教休养生息完毕,小明王定会重振士气,以图大业的。”

狐踪紧紧抓着道衍禅师搁在他肩膀上的手,说道:“我被关进天牢,也并非毫无收获,离我牢房不远处,关着魏国公以前谋士的夫人,从她那里,我知道了一些魏国公府的秘密,由此制定了一个绝佳的计划,倘若成功了,对我们的大业,有事半功倍之效。”

道衍禅师心中一沉,问道:“那个周夫人是你杀的?”

狐踪点点头,“我从她嘴里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后,遂将她灭口了。没有在飞鸽传书里明说,是怕小明王心慈手软,不理解我的行为,反而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况且周夫人一死,昏鸦才会尽快恢复魏国公嫡长女的身份,开始我计划的第一步。”

没想到是狐踪杀了周夫人,我还以为是当年杀害徐夫人幕后真凶收买狱卒所为。道衍禅师沉默片刻,说道:“杀一个无知妇人的方法有千百种,你是故意用动静最大的马钱子之毒,实则是知晓妙仪懂得医术,一眼就能看出蹊跷之处。由此怀疑是我暗中指使,而我——”

狐踪坦然承认道:“没错。你我相交多年,我深知你小心谨慎的秉性,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一旦起疑或者离心了,不管多么不舍,都会毅然转身,不再回头。你能成为智慧长老,多年在明教屹立不倒,亲手抚养教导小明王,小心谨慎这一原则功不可没。”

“我故意制造这次误会,使得你们父女暂时离心,徒生间隙,你逐走昏鸦,昏鸦才能放下羁绊,归宗徐家,成为徐家大小姐,开始这个计划的第一步。你放心,将来我会亲自出面,澄清误会,再进行下一步计划,昏鸦肯定会再次投入明教的怀抱,心甘情愿为我们所驱使。”

道衍禅师问道:“你如何笃定身为国公府嫡长女的她会重投明教,重拾昏鸦之名?”

狐踪冷笑道:“昏鸦有两个心结,一是外祖父谢再兴叛变之谜、一个是她母亲徐夫人被刺杀的真相。只有掌控这两个谜团,将我们想要的一面诠释给她看,就能通过这个操纵她的想法。”

道衍禅师问道:“就像制造周夫人之死那样?”

“对。”狐踪说道:“你看,这不就立竿见影了吗?每个人都有弱点,你和她十年父女之情,还不是说断就断了。不为名利,只为当年这两桩悬案,犹如龙之逆鳞,触碰不得。”

“所以你的计划是——”道衍禅师看着眼前的老友和伙伴,狐踪身为光明长老,心机和实力都不输道衍,也几乎从无败绩,只是去年阴沟翻船,败在郭阳天这个叛徒手里。

狐踪收罗旧部,重振旗鼓,放手一搏,说不定真能如愿。

狐踪摆开了一个围棋棋盘,以黑白子拟人,细细讲述了他的计划。

道衍禅师听了,暗道:倘若真到了那一步,妙仪就如在火焰上,两面皆被炙烤了。

☆、第62章 音奴朱橚

织锦二坊,百和堂。

茶续了第三道热水,滋味和喝白开水没什么两样了,而且有股涩意在唇齿间漫开,买的里八刺依然犹如饮琼浆似的不紧不慢喝着茶水。

宋秀儿去了后院厨房,对正在熬辣酱的姚妙仪说道:“那个叫做什么什么刺的北元人把咱们药铺当做茶馆了,喝了一杯又一杯,我都换了两遍茶叶,续了六次热水。”

姚妙仪习惯想心事的时候做些重复的小活计,以此来掩饰心里的矛盾和纠结——比如熬酱,锅铲要不停的在大锅里搅动翻炒,*的气息熏烤在脸上,汗水淋漓。

她不再是道衍禅师义女,也和明教断了联系,连续失去两大助力,下一步该何去何从?姚妙仪有些茫然。

姚妙仪随意用衣袖抹去额头鼻尖的汗珠,说道:“马上就熬好了,盛一坛子给他,打发他走。”

买的里八刺一大早就来到了百和堂,说是要买辣酱,恰好辣酱已经售罄了。宋秀儿要他明天来,可是他却干脆在店里坐下,说反正无事,慢慢等,甚至要主动请缨,要去灶下帮姚妙仪熬酱去!

他身份特殊,姚妙仪对其敬而远之,说辣酱是自己研制的秘方,不方便外示,婉言拒绝了。

没想到这位北元世子真的赖在店里不肯走了,喝了一肚子水饱,见外头耍猴的开始敲响铜锣,招揽行人,他居然童心未泯似的出去围观。

还有三天就过年了,街上甚是热闹,过年时人们大多手上能松快些,是一年用花钱最多的月份。许多民间艺人在街上耍百戏,讨赏钱,猴戏是最热闹的一种,买的里八刺挤在人群中拍手叫好,朝着竹编簸箩里扔铜钱。

身为大明最重要的人质,身边有不少护卫明里暗里的盯梢,买的里八刺似乎并不觉得有任何不适,笑嘻嘻的往簸箩里扔了个小银馃子。

耍猴的嘴都笑裂开了,对猴子说道:“来,给这位客官磕几个响头!”

那红屁股猴子通人性,果真磕头了。买的里八刺拍手叫好,又往里头扔铜钱。浑然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

这时周王朱橚出门看诊回来,将一吊钱诊金交给盘账的宋秀儿,冷得搓手跺脚说道:“这天是放晴了,却好像比下雪那阵子还冷。”

现在宋秀儿对朱橚的态度转好,各种殷勤感激。她泡了一杯热茶,还端一盘抓亲手炸的芝麻麻花递过去,“瞧病那家人也忒抠门了,接送你的马车上连炭盆都没有,冻坏了吧,来吃点东西暖暖身子。”

朱橚喝着热茶,嚼着香脆的麻花,心情顿时大好。锦衣玉食的周王不做,非要在民间行医吃苦,并怡然自得。

快到中午,店里没有客人,宋秀儿端了一盘瓜子磕着,和朱橚闲聊:“朱五郎,你是不是随时都能找到毛骧?我亲手炸了麻花,里头加了足料的牛乳白糖,比外头买的好吃多了,你帮忙送一些给他。”

朱橚情窦初开,和香料铺的王姑娘郎情妾意,人逢喜事精神爽,高兴的走路都像飘似的,因此看别人的目光都带着异样的粉色,笑道:“你为何要单单送给他?”

宋秀儿毫无扭捏之态,坦然的磕着瓜子,“他答应教我几招防身的功夫,算是半个师父吧,徒弟孝敬师父,天经地义啊。”

朱橚笑问道:“他都教你些什么招数,打出来给我瞧瞧。”

宋秀儿站起来打了一套拳法,虽是有些花拳绣腿,但也有模有样,一拳一腿都带着风,看来平时用心苦练过的。

“如何?我每天都提水、下腰、踢腿练力气,初时筋骨有些酸疼,现在好多了。”

见宋秀儿如此认真,朱橚放下了调笑之意,说道:“目前看起来不怎么样,但你是个有毅力的人,持之以恒下去,肯定略有小成。”

宋秀儿笑道:“麻花已经包好了,你记得帮我送给毛骧。”

朱橚答应了,话音刚落,买的里八刺从猴戏那里折返而归,见朱五郎在此,兴冲冲的打了招呼,“五郎,你也在啊。我在等姚姑娘熬酱。”

兄长朱棣曾经嘱咐过朱橚,北元世子城府极深,不要他结交,保持基本的礼仪即可。

朱橚和他客套了几句,然后找了看医书的借口走开了。

过了约半盏茶的时间,一对中年夫妇左右扶着一个美丽的少女一瘸一拐的走进来,手里、肩背上还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中年男子叫道:“大夫在不在?”

朱橚一听这个熟悉的声音,忙放下医书,快步迎过去,帮着中年夫妇提起沉重的年货。说道:“伯父伯母,音奴她怎么了?”

那受伤的少女正是他的恋人王姑娘,闺名叫做王音奴。

中年夫妇是王姑娘的父母。这对夫妇经营着香料铺,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视若珍宝。

王姑娘疼的脸色发白,面带歉色,说道:“这不快过年了嘛,我们全家出来买年货。都怪我爱凑热闹,挤到人群里看耍猴的,人多拥挤,不知被谁踩了一下,这大过年的伤了脚,真是太倒霉了。”

王姑娘生的极好,此刻身上有病痛,更有西子捧心之美态。

宋秀儿向来不喜欢她,总觉得她是狐狸精,只是碍于自己欠着朱橚人情,王姑娘的父母还在当场,不好意思甩脸子给她瞧,便眼不见心不烦,端着瓜子去了灶间找姚妙仪说话。

见情人受伤,朱橚心疼不已,口不择言来了一句:“快快坐下,我看看伤的如何了。”

脚踝对女子而言,是极私密之处,这对有情人至今只是暗暗牵过小手,说一些小情话,还没有到肌肤相亲的地步。

王姑娘苍白的脸色浮出一抹绯红,王父面色不悦,老丈人看女婿,左右都看不惯。王母心疼女儿,忙说道:“你配些跌打损伤的药水,我给她抹上就行了。”

朱橚自知失言了,他是个守礼之人,想着以后说服父皇母后接受王姑娘这个平民王妃,以后长相厮守……

尴尬之时,朱橚找借口说道:“我的意思说姚大夫在店里,要她看看音奴的伤势。对症下药的话能够快一些。”

王姑娘说道:“姚大夫是个大忙人,这点小伤,哪好意思劳动她呢,配些药油搽一搽就行了。”

朱橚正处于热恋期,心上人哪怕掉一根头发都觉得心疼,那会就这么看着王姑娘将就着抹药油?

他殷勤的给王父和王母倒了茶,端上宋秀儿做的麻花做茶点,亲自去厨下请姚妙仪,“王姑娘扭伤了脚,你帮忙看一看伤势如何?”

此时辣酱已经熬成,姚妙仪正在和宋秀儿将新酱分装在小坛子里。宋秀儿不屑一顾,说道:“就这点小伤都要姐姐亲自看诊?王姑娘好大的面子啊。我家姐姐是国公府的千金呢!”

朱橚厚着脸皮说道:“不看她面子,就看在我的面子上,请妙仪去看看伤势。”

姚妙仪放下锅铲,说道:“好了,我跟你去看看,欠下的人情记得要还哦。”

朱橚笑道:“那是自然,妙仪以后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恐怕不是你能给的,姚妙仪笑了笑,“好,一言为定。”

姚妙仪洗净了双手,去看王姑娘的脚伤,脱下鞋袜,露出白玉般润滑细腻的肌肤,脚踝处稍微有些肿胀。

摸骨诊断后,姚妙仪说道:“只是肌肤浮肿,没伤着骨头,抹点药油养着,明日就能下地行走了。”

王母松了一口气,千恩万谢,倒了药油给女儿涂抹上。

屏风前面的朱橚正和王父套近乎,案几上的年货堆成了小山,“伯父,你们买了这么多年货,王姑娘的腿又伤了,不如我赶马车送你们回家吧。”

王父迟疑道:“这——算了吧,我去外头雇一辆马车。你是大夫,怎好意思让你屈尊赶车呢。”

阿福余毒未情,还在卧床休息。朱橚乐于充当马车夫,在未来岳父岳母面前好好表现自己,忙说道:“外头的马车不干净,您别推辞了,我这就去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