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在关素衣听来,那些话只是这人心怀善念的祝福,但传入二人耳里却不啻于金口玉言,重若万钧。他乃高高在上的魏国之主,称霸中原的绝世枭雄,他想让谁过得无忧无虑、平平安安,不过一闪念、一开腔的功夫。所谓的福缘与福星,恐怕就是暗指他自己吧?
思及此,秦凌云不免幸灾乐祸地笑了。旁人不知内情,他堂堂镇西侯,与陛下相交莫逆,还能没收到一点儿风声?宫里那位名唤叶珍的叶婕妤,其实就是赵陆离的“亡妻”叶蓁,因种种误会被送至陛下身边。赵陆离从此对陛下心存怨恨,远了朝堂,却没料时隔多年娶的继室,竟又被陛下看上。这回可不是作假,而是正儿八经地看上,不过陛下素来对情啊爱啊的不大上心,怕是还处于蒙昧当中。
想当年叶蓁离开,赵陆离悲痛欲绝之下竟连夜宿醉,以至于延误军情,丢失两城,不但害死许多同袍,更害死无数百姓。陛下便是因为这个对他彻底失望,而秦凌云的两位结拜兄弟亦死于那次鏖战,对赵陆离焉能不恨?倘若换个人,他还会劝阻陛下几句,但倒霉的是赵陆离和叶蓁,他不火上浇油都算仁至义尽。
勾搭吧,只管勾搭,且让赵陆离再戴一顶绿帽才好呢!他心里极为乐呵,把那焚书的怒气都冲散不少。
圣元帝顾不上容色怪异的属下,微泛淡蓝色泽的眼眸盯着镇北侯夫人的一举一动,显得极其专注。她修书的手段果然高超,轻拿轻放间已把粘连在一起的焦黑纸张剥离,而后一一夹在某本厚重的书册中,以便带回去拼接,不知疲倦的夹了半个时辰,方把所有残片归置整齐,纳入锦盒。
她认真的姿态,严肃的表情,甚至隐含怒火的眼眸,都令她魅力倍增。圣元帝一看再看,不知怎的竟想起《诗经》中的某段篇章,本还荡着甜意的内心骤然酸苦。当他极力压下烦乱时,关素衣已清理完毕,拱手告辞。
“夫人这就走了?”本欲出言挽留,却又师出无名,九黎族大汉最终只能干巴巴地问一句。
“时辰不早,改日再聚。”关素衣捧着锦盒迤然离席,似想到什么,附在镇西侯耳边轻语,末了冲李氏冁然一笑,翩翩走远。
并未得她只言片语的圣元帝心绪更为烦乱,等人走出视线,憨厚的作态便被霸气昭彰取代,沉声命令道,“她方才所言何事,报上来与朕知晓。”
李氏亦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小叔子。
秦凌云额角留下一滴冷汗,斟酌片刻才道,“夫人言:文萃楼内的诸事诸语,皆不可为外人道,否则便叫我求而不得、永失所爱。”这威胁太毒辣了,他断然不敢违背。
李氏脸颊涨红,呵呵干笑。圣元帝却深以为然地点头,“她毕竟是关齐光的孙女儿,岂能非议儒学?那些话,你们最好都忘了。”至于几名侍卫和隐在暗处的死士,自不必他过多吩咐。
秦凌云和李氏点头应诺,末了目送圣驾回宫,这才有心思上街玩耍,而本该归返赵家的关素衣却敲响了帝师府大门。
“我就知道你要来,定是接到叶婕妤给叶繁做脸的消息了吧?不过一个贵妾,竟然增添如此豪奢的嫁妆,单那八尺高的红珊瑚,便是公主陪嫁也使得。叶家果然是商贾出身,行事猖狂,毫无章法。”仲氏领着女儿入内,边走边唾,十分恼怒。
关素衣面沉如水,心中想的却并非此事,见祖父和父亲匆匆走来,立即问道,“徐广志今日可曾上门?”
“你问这个作何?”关父微微一愣,继而安慰道,“叶婕妤插手侯府后宅之事我已知晓,不日便让叶家栽个跟头,你很不必挂怀,且安心回去做你的一品诰命。徐广志确实来过,他前脚刚走,你后脚就到了。”
“叶家的事自有爹爹和祖父做主,我不操心。我只问一句,徐广志是否想让你们帮着写几封荐信?”
“没错。”关老爷子颔首道,“他学识渊博,金口木舌,人才难得,我和你父亲已同意推举他入仕。”
“不可。”关素衣拿出锦盒,徐徐道,“听闻叶婕妤给叶繁做脸,我便出门来寻祖父和父亲拿主意,未料碰见他在文萃楼内舌战法家,大胜之后竟焚烧法家典籍,欲将诸子百家逼至绝境。儒家以仁爱著称,孔孟二圣毕生修德,曾子为保持仁德竟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至死方休。而徐广志焚书废文,手段偏颇,心胸狭隘,早已违背儒学之根本,焉能入仕?还请祖父和父亲三思。”
既已答应此事,再要推拒定会得罪徐广志。若女儿所言是真,徐广志非为君子,实属小人。俗话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举荐之事必不能行,却也需用些迂回手段。关父心中略一思量已有计较,却听父亲怒骂道,“焚书废法,乱我文坛,倒行逆施,徐广志竖子,不可为伍!举荐之事这便作罢。”
关父与关素衣对视一眼,齐齐苦笑:父亲(祖父)这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老毛病什么时候能改?若是哪天得罪陛下,麻烦就大了。
第37章 打脸
关素衣联合关父,好不容易劝阻了欲在朝上直斥徐广志倒行逆施的关老爷子,这才出门告辞。
“徐广志奸佞小人,偏又爱伪装君子,父亲您日后定要对他多加防备。此次举荐不成,他恐会使些手段。”临上车前,关素衣一再提醒。上辈子祖父文名被毁,父亲入仕无望,其中不乏徐广志的手段。二人毕竟是儒学巨擘,无论才德还是能力都压他一头,他自是万分忌惮,恨不能将关家置之死地。若非紧要关头她嫁入侯府得了庇护,关家早已被他整治的家破人亡了。
故此,她才会对侯府感恩戴德、尽心竭力,最终却也惨淡收场。往事已矣,今生重来,她总得把所有隐患一一掐灭。似徐广志那般空有才华却无德行之辈,还是不要出入朝堂祸害百姓为好。
关父点头称是,温声叮嘱,“徐广志之事我心中已有章程,断不会被他利用,更不会为人构陷。你只管安安心心过你的日子,无需为不相干的人烦忧。陛下英明神武、克己奉公,叶婕妤虽是他的宠妃,却绝没有为了宠妃掌掴重臣脸面的道理。待来日时机成熟,我必让叶家明白招惹关家是何后果。”
“劳烦父亲时时为我挂怀,女儿不孝。”关素衣目中微泛泪光,强笑道,“祖父秉性耿直,不通俗务,不懂人情世故,在朝堂上难免得罪同僚,还望父亲多多为他周全。”
见女儿竟把老爷子当成孩童一般对待,关父不免莞尔,“好,我省得。咱家的小依依也长大了,知道照顾祖父和父亲,来日定是位不可多得的贤妻良母。”忆起赵陆离的不着调,他忽然冷了面色,叹道,“若是没有赐婚圣旨,我绝不会让你嫁入赵府,不过也罢,有我和你祖父一日,赵家人就不能欺你半分,嬉笑怒骂、率性而为,往日里你是怎么过的今后还怎么过,无需畏首畏尾、瞻前顾后。”
“嗯,我也省得。”关素衣这才绽开一抹真心笑容。最了解她,最维护她的,始终只有家人。
那一头,父女二人依依不舍地辞别,这边厢,圣元帝已回到未央宫,正在偌大书库里翻捡。
“陛下想看什么书,只管报上名来,奴才脑子里都记着呢,很快就能找到。”白福围着皇上打转,因插不上手,颇有些心绪不安。
圣元帝虽喜爱读书,却因出身行伍,并未养成良好的习惯,平日里看完一本丢开一本,没几天就把一箱书全折腾光,索性登基后提了白福当大内总管,皇家书库才建造得有模有样,没把人文遗宝糟蹋去。
“朕想找几本法家典籍,若有那孤本、绝本、名家手抄本,只管挑出来。”
“喏,奴才这就去找。”白福在成堆的书箱里搜寻,不过片刻功夫就挑出十几本,用丝绸包裹着放在御案上。别看这些书已老旧发黄,有的还是藤编竹简,极其古早,真要论起价值,比那东海的明珠,西域的宝马还珍贵。
圣元帝细细检查一番,确定没有过多瑕疵与损毁,这才满意颔首,“再去拿一个好点的紫檀木盒子装起来,送去镇北侯府……”
送去镇北侯府?难道皇上与赵侯爷和解了不成?白福正暗自揣测,又听皇上改了主意,“等等,送去镇西侯府。”
一个小侍卫,哪能拥有如此珍贵的典籍,直接送到夫人手里免不了惹她疑窦。罢,还得借秦凌云的名号一用。思及此,圣元帝手书一封,交代镇西侯转赠典籍,莫要泄露自己身份,而后用信封装好,滴上火漆。恰在此时,殿外传来叶婕妤求见的消息,他愉悦的容色瞬间冷沉,摆手道,“宣她进来。”
叶蓁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婀娜多姿地走进来,屈膝道,“前些日子臣妾去南苑竹海里挖了许多春笋,用刚长成的小母鸡和晒了一季的香菇兑入陶罐清炖,小半天才得了一盅浓汤,特送来给陛下尝尝。”边说边走到御案边,卸了食盒,开了盖子,将热腾腾的汤碗取出。
浓郁的香气瞬间在大殿内弥漫,惹得白福等人口舌生津,目露垂涎。叶蓁心下得意,继续道,“想当年陛下在江州养伤,因余毒未清骨头疼痛,总没有胃口,最爱的便是这碗春笋鸡汤,连喝半月还不觉得腻,却把咱家的小母鸡都祸害光了。”
似觉得往事有趣,她掩嘴轻笑,顾盼之间神采奕奕,容光逼人。
白福几个直叹满宫里唯叶婕妤相貌绝俗又与陛下共过苦难,难怪最得宠,抬头偷觑却发觉陛下神情冷漠,目光幽深,非但没有沉溺之态,反倒透出几分危险的审视之意。莫非前些日子窥视帝踪的罪过还没忘记?
叶婕妤并不知道自己买通御前内侍的行径已然暴露,却还是看出皇上心情不佳,于是放下汤碗柔声询问,“陛下您怎么了?可是政务繁忙累着了?快喝些汤补补,然后趁早歇息。正所谓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若累坏了身子,江山社稷怎么办,满朝文武怎么办,天下黎民怎么办?臣妾,臣妾又该怎么办?若是没有您护着,臣妾早就死了。”话落目中已盈满泪光,显得孱弱而又可怜。
若换成平时,圣元帝早就好声好气地安慰,现在却无端有些反感。他已经知道,看似柔弱的叶蓁,实则骨子里极其强硬,要手段有手段,要心机有心机,连太后和诸妃都不是她的对手,哪还是当年那温婉纯善的小家碧玉。
没有自己护着她早就死了?这却是个笑话。思及此,圣元帝果真笑了出来,徐徐道,“听说叶家欲把你堂妹送入镇北侯府为妾,你今日大张旗鼓地为她添妆,送了不少贵重东西?”
叶蓁泪珠一凝,迟疑道,“是啊,叶繁最喜两个孩子,可说是从小看着他们长大,日后入了侯府还能替臣妾尽些心力。臣妾感念她照管之恩,这才厚赏。陛下特意提起此事,可有什么不妥?”
“镇北侯的婚事乃朕亲赐,镇北侯夫人的诰命乃朕亲封。”圣元帝慢慢搅动汤勺,言道,“朕前脚促成良缘,叶家后脚就逼迫镇北侯纳妾,你又大张旗鼓为一个妾室做脸,掌掴镇北侯夫人,掌掴帝师府,亦掌掴朕之脸面。你是不是对朕有什么不满?”
他语气并不严苛,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叶蓁却从中感知到了刀剑相逼的锋利。放眼大魏,谁敢对圣意不满,岂不是寿星公上吊——活得不耐烦了?然而细细一想,她之前的所作所为明里是为叶繁做脸,暗里何尝未有折辱关家之意?
然而她却忘了最紧要的一点,关家是陛下一手捧上去的,他们的脸面就是儒家的脸面、国学的脸面,更是陛下的脸面,他们与陛下才是一条船上的人,而叶家,不过沾一点外戚的边罢了。
刚思及此,叶蓁又听皇上说道,“前朝有内闱之乱,外戚之祸,其害之甚犹如兵灾。朕知恩图报还你一生无忧,你也该谨守本分、安常履顺。看看你现在都做了什么?假公济私、欺压贤臣,折辱命妇,插手朝事,便是有再多恩情也不够你消磨。朕本不想与你多说,然你既提起旧情,朕也少不得点醒一二,却也只这一次,断没有下回。你且好自为之吧。”
听到这里,叶蓁已是汗出如浆,单衣湿透,噗通一声跪下,哀告道,“臣妾一时糊涂,求陛下恕罪!臣妾忘不了两个孩子,忘不了侯爷,更忘不了曾经的阖家欢乐,见他另娶她人,竟被嫉妒冲昏头脑,做出那等大逆不道之事。臣妾绝不敢对陛下有任何不满,更不敢纵容家人为祸朝堂,臣妾知错了,求陛下看在臣妾也是个可怜人的份上饶我一回吧,呜呜呜……”话落已语不成声,痛哭流涕。
叶蓁果然忘不了赵陆离,忘不了两个孩子?果然是因为嫉妒才会大张旗鼓地给叶繁做脸?圣元帝心道未必,却也懒得深究,只因这些事与他毫无关系。但叶蓁若是因此而害了他极其欣赏,甚至引为知己的女子;损了他与帝师、太常的君臣情谊,却是万万不能宽宥。叶蓁名义上是他的女人,叶蓁做的事,自然也会算到他头上。
“在御前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下去吧,近日里待在甘泉宫内好好反省,下不为例。”对叶蓁的耐心似乎已快挥霍光了,他摆手撵人,语气冷沉。
叶蓁不敢多留,连忙起身告辞,回到甘泉宫才瘫软在床,后怕不已。最近几年她过得顺风顺水,竟有些得意忘形起来,真把自己当成外界传言的那般受宠。然而事实如何唯有她自己清楚。那些靠恩情支撑的一戳就破的荣宠,怎能与关家实打实的权利相抗衡?逼迫侯府纳妾,又为叶繁做脸,这两步棋却是走得大错特错!
“娘娘,咱们该不该把赐给叶家的东西要回来?”咏荷压低嗓音询问。方才在大殿上,她也吓得半死,这才知道自家娘娘在皇上跟前似乎没那么得脸,至少比起关家来说差远了。
“要回来?那本宫就真成笑话了。传令下去,甘泉宫从现在开始闭宫锁门,谢绝拜访。善后之事陛下自会处理,无需旁人插手,我们只管摆出悔罪的姿态就成。本宫累了,想一个人待会儿,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鱼贯而出,叶蓁木呆呆地坐了许久才闭上眼,尽情流露心底的恐惧与难堪。无论皇上怎样善后,必要踩着叶家捧起关家,此次做脸不成,反倒被打了脸,着实输得惨烈。下回行事断不能如此草率。然而她的爪牙已被太后剪除,这会儿就算想给叶家递个口信,让他们安分守己切莫招摇,也是有心无力,惟愿诸人自我警醒而已。
第38章 乔木
遣退叶蓁,圣元帝放下汤勺,沉声道,“这盅汤赐给你了,趁热喝吧。”
御赐的东西谁敢拒绝,白福受宠若惊地接过汤碗,小口小口饮尽,有意夸赞叶婕妤的厨艺,又怕说错话惹怒皇上,只好闭嘴。他现在真有些猜不透皇上的心思,说他不宠爱叶婕妤吧,满宫嫔妃,唯有跟叶婕妤才能与他说得上话;说他宠爱叶婕妤吧,他在甘泉宫却总也待不住半个时辰,更未曾留宿。
难怪这么多年过去,不但叶婕妤未曾生养,其余宫妃亦毫无动静,而太后非他生母,竟一点也不催促,只专心教养几位亲王留下的小皇孙。陛下今年已二十七八,倘若再无佳音,过个几年怕是会惹来朝臣非议。白福现在总算体会到“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滋味,却不敢直言规劝,唯有多挑几位美人入宫伺候,最好是叶婕妤那样才貌双全的。
思忖间,圣元帝已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窗外天光渐暗,一层阴影将他英挺冷峻的面容罩住,薄唇抿得很紧,且微微下拉,显出几分沉郁之气。
白福不知皇上白龙鱼服时有何际遇,却可以肯定他现在心情不佳,若是稍有行差踏错,恐会撞上枪口。能在未央宫里当差的内侍个个都是人精,不用大总管提醒已耳目低垂,屏声静气,不敢造次。
在这死寂的氛围中,时光悄然流逝,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片刻,白福恍然听见陛下低沉的声音传来,“把《诗经》拿过来,朕要看看。”
“喏。”白福连忙把书找来,放置在铺满丝绸的托盘里。
圣元帝随意翻了翻,晦涩的目光忽然定住,少顷,一字一句缓缓念道,“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白福,这首诗你会唱吗?唱来听听。”
“启禀陛下,因战乱祸起,诸侯兴灭,百姓颠沛流离,诗经里的许多调子都已失传。奴才见识浅薄,不敢献丑。陛下若真的喜欢,不如明日去请教帝师大人,他老人家或许知晓一二。”
“请关齐光唱情诗?罢了罢了。”圣元帝摇头哂笑,似想起什么,呢喃道,“某人定然会唱,只是她若唱给朕听,朕便更为可悲,倒不如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
哪个女人连您的面子都不愿给?又有谁能让您可悲?白福感到难以置信,见陛下的表情由渴慕变成失落,复又转为阴沉压抑,终是不敢开口询问。
镇北侯府,上房。
赵纯熙已在偏厅里等了一个多时辰,见关素衣还未回府,不由有些焦躁。她的两个大丫鬟荷香、雪柳频频跑到二门外张望,脸上满是不耐。又过几刻钟,荷香跑回来,愤愤不平地道,“小姐别等了,咱们回去吧。夫人明知您今日要来赔罪,却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擅自出门,让您干等,她这是故意晾着您呢!”
“姨母就要过门,我与望舒自小与姨母亲近,她担心我们被笼络了去,从而动摇她的地位,给我们一些下马威尝尝并不为怪。”赵纯熙捏紧帕子,暗自忍耐。
“可您好歹是侯府正儿八经的嫡小姐,难道就任由她磋磨?她这般冷待您,总该让侯爷知道才好,否则忍气吞声久了,她还当您是软柿子,捏得越发顺手。”
“无需告诉爹爹,就算与他说了又怎样?他总是让我多多讨好关氏,切莫忤逆,毕竟我的嫁妆和前程都要靠她筹谋。她还辱骂我是小妇养的,爹爹竟也听而不闻,置之不理。都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这话果然不假。”
“小姐,奴婢说一句越矩的话,叶姨娘好歹是您的亲姨母,背后又有叶老爷、叶老夫人,婕妤娘娘,乃至于皇上撑腰,身份并非普通妾室可比,待她来日诞下子嗣,只需婕妤娘娘颁一张懿旨,便是将她提成平妻也成。那她等于与关氏平起平坐不分高低,您又何必按照侯爷的吩咐疏远叶姨娘,反倒勉强自己去亲近关氏呢?”说完这话,荷香四处看了看,颇有些做贼心虚。
赵纯熙眼眸微微一亮,复又暗淡下去,“提成平妻?会不会引狼入室?”
“叶姨娘是什么样的人,您还能不知道?她从小看着您和大少爷长大,待您们视如己出,掏心挖肺,比那关氏强了不知几何。倘若您担心她得了子嗣后人心易变,索性给她下几年药,等您出嫁,大少爷获封世子、承袭爵位,再给她一个孩子养老便是。”
能给叶繁下药,自然也能给关氏下药。赵纯熙心尖微颤,显然已被说动,思忖片刻又摆手道,“姨母出身低微,若想提成平妻殊为不易,还需徐徐图之。然而我时间有限,不过两三年功夫就要出阁,怕是等不到她出头了。”
“小姐您可想岔了。时间长短不但由老天爷说了算,也由咱们说了算。婕妤娘娘圣宠不衰,随便吹几句枕头风便能把叶家提携为顶级门阀,届时叶姨娘的家世也跟着水涨船高。而府里头,您和她可以联手对付关氏,将之打压下去。倘若关氏私德有亏,岂能再掌中馈再当命妇,便是关家说破天去也不占理。三面合击,只需一年半载她便成了落架的凤凰。”
“好主意!”赵纯熙拊掌低叹,继而忧虑道,“但她毕竟是皇上亲封的一品诰命,若是被打压得太狠,会不会冒犯圣颜?”
“您还怕皇上护着她,不护着婕妤娘娘不成?唯一跟随皇上出入战场的女人便是婕妤娘娘,唯一与他同生共死的女人也是婕妤娘娘,唯一舍命救驾的女人更是婕妤娘娘。而今皇上登基称帝,满宫嫔妃唯婕妤娘娘位份最高。执掌凤印,统摄六宫,椒房独宠,这般大的荣耀,莫说护持您一个,便是造就一座世家巨族也轻而易举。您且等着,待婕妤娘娘诞下龙嗣,更进一步,叶家就该一飞冲天、满门光耀,而您和大少爷是最得她看重的小辈,将来前程必定不差。您大可不必拘泥于眼前,只管把眼光放长远些。”
“我娘……”赵纯熙及时改口,“我大姨母果真能更进一步的话,我外祖父就是正儿八经的国丈,按规矩可册封国公,届时,区区关家的确不足为惧。”
“是啊,所以您何必像侯爷嘱咐的那样在关氏跟前做小伏低、委曲求全?您只管交好外家,拢住婕妤娘娘,将来必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荷香越说越觉得自己机灵,不由露出得色。
赵纯熙还在犹疑,忽见雪柳匆匆跑来,兴奋道,“小姐,方才门房给奴婢递了消息,说是婕妤娘娘赏了叶府许多东西,其中一座八尺高的红珊瑚专为叶姨娘添妆,通体晶莹,色泽艳丽,价值连城,把路人的眼睛都看直了。门房还说,单那一座红珊瑚便足以把公主陪嫁给比下去!乖乖,叶府这下出名儿了,大家都在议论呢!”
荷香连忙敲边鼓,“婕妤娘娘果然最惦记叶家,容不得旁人欺辱半分。届时叶姨娘过门便再也不用担心被那贱婢压一头了。”
“不止,叶姨娘还能反过来压夫人一头,看他们正房还敢不敢怠慢大小姐!”雪柳仰着下巴,神情极为倨傲。
有这样得力的外家,又有如此受宠的娘亲,赵纯熙还担忧什么?她心里一阵舒爽,当即就与管事打了招呼,趾高气昂地走人。至于嫁妆和婚事,都可让娘亲帮忙筹谋。她贵为婕妤,只需一句话下去,莫说让女儿嫁入世家,便是指给皇室宗亲也并非难事,而关氏若敢克扣她嫁妆,下场必定凄惨。
一行人前脚刚走,关素衣后脚就回,瞥见案几上犹带余温的茶盏,问道,“赵纯熙来过?”
“启禀夫人,大小姐等了您一下午,刚走半刻钟不到。”管事婆子边说边把桌面收拾干净。
“没等到人就走,怕是获悉叶婕妤给叶繁做脸的消息,已改弦易撤了。日后咱们这个院子再想恭迎大小姐尊驾,必是难之又难。”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不来才好呢,咱们院子里终于清净了。”明兰把锦盒摆放在书桌上,自去准备修复碎纸残片的工具。
主仆二人修书修到大半夜,终于将残片保存妥当,压入特制的夹板。明兰趁小姐沐浴的间隙,让她即兴唱一段诗歌,也好教她多识几个字。关家乃文豪世家,自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连看门的大爷都能出口成章,更别提伺候主子的丫鬟。倘若没点儿好学的精神,说不得就会被主子厌弃。
关素衣枕在浴桶边沿,闭着眼睛慢慢哼唱,“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袅袅余音,悠扬婉转,却又带着诉不尽的哀愁。
明兰听痴了,捂着胸口说道,“小姐,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啊?我觉得心里有些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