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1 / 1)

虽然舒眉在教会小学的薪水不高,不过瑞恩家的那份家教工作等于让她有了双份薪水。昨天她又刚领了教职的工资,所以现在手头上拿得出二十来块钱。而这笔钱如果省着花,是可以让一个四口之家过上一个月的。只要熬过了这个困难期,接下来就不用犯愁了。

舒眉揣着钱领着小瑞子赶到苏家时,苏氏夫妇正在对着桌上一叠张钞票抱头痛哭。

每一次卖女儿,苏氏夫妇都要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场。几个孩子都是十月怀孕一朝分娩诞下的亲生骨肉。如果不是逼得实在没其他活路可走,他们又怎么会舍得把女儿卖掉呢?那等于是拿刀子在剜他们的心头肉啊!

当苏氏夫妇知道舒眉愿意先拿出一笔钱帮助自家度过难关,令他们不需要卖掉女儿时。苏太太后悔不迭地哭着说:“舒老师,你要是早来一步就好了。我们刚刚已经在卖身契上画了押,小瑛子已经被带走了。”

“啊,你知道她被带去哪儿了吗?我们可以拿钱去把她赎回来。”

躺在床上的苏先生也悔得直捶自己的头,边捶边说:“这会儿就算想赎回小瑛子,还得看对方愿不愿意呢。毕竟卖身契已经签了,孩子已经……不行,孩子他娘,你赶紧去饶妈妈家找她,哪怕磕上几百个响头,也要让她同意咱们赎女儿。”

舒眉立刻主动请缨地说:“苏太太,我和你一起去。无论如何,今晚我一定要帮你把小瑛子赎回来的。”

交代小瑞子留在家里照料他父亲后,舒眉和苏太太一人撑着一把油纸伞冒雨出了门。

一路上,舒眉边走边暗中下定决心,如果苏太太声泪俱下的哀求对那个铁石心肠的人贩子不起效果,那么她就准备狐假虎威一番——亮出她金鑫商社理事长李保山的“干女儿”、保安会会长江澈的“女朋友”这样的双重身份,看能不能震慑一下那个人贩子。如果这样还不行,她就打算直接把江澈叫过来帮忙了。

舒眉却万万没有想到,当自己敲开了那个饶妈妈家的院门后,来开门的人居然就是江澈。她惊讶极了:“江澈——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呀?”

惊讶过后,她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失声惊呼道:“天啊!江澈,千万不要告诉我你也在做贩卖人口的生意。你该不会忘了你姐姐的遭遇吧?”

“当然不会,事实上,正是因为我姐姐我才会出现在这里——因为住在这里的人,就是当年卖了她的那个人牙子。”

“啊,那个饶妈妈就是当年卖掉你姐姐的人贩子!江澈,那你真要好好教训她一顿。对了,她刚刚又骗走了我的一个学生小瑛子,你看见她了吗?”

“看见了,我已经打发她回家去了。”

回答了舒眉后,江澈又转过头看着苏太太说:“你就是小瑛子的娘吧,几分钟前我就已经打发小瑛子回家了,看来你们应该是在路上错过了。你回去找她吧,姓饶的给你们的两百块钱也不用退了,只管留着花,我保证不会有人找你要钱。”

“真的吗?”

两百块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对于苏太太来说,简直无异于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喜出望外之余,她犹有些不放心地问,“真的可以不用还钱?我们可是签了卖身契的……”

江澈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放心,卖身契我会处理掉的,钱也不用还了。”

苏太太一听,激动得顾不得满地的泥泞雨水,立刻就跪下去重重磕了一个头:“谢谢你江先生,你简直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啊!真是太谢谢了。”

舒眉赶紧扶她起来,边扶边说:“行了,没事了,苏太太,你赶紧回家找小瑛子去吧。”

苏太太千恩万谢地离开后,独自留下的舒眉还有话要问江澈:“对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个饶妈妈住在这里的?”

江澈答得含糊:“无意中知道的。”

一问一答间,隔着窄窄的小院,那头屋子里传出一阵低哑含糊的痛苦呻吟声。虽然夹杂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并不太清晰,但还是被舒眉耳尖地听到了。她下意识地侧过油纸伞进了院门,朝着屋子的方向走近两步,确定了自己的听觉无误后,她有所明了地看着江澈说:“看来,你刚才一定狠狠地教训了那个饶妈妈一顿,是吧?”

“是的。”

“这些人贩子是该好好教训了。事实上,我支持人贩子就应该全部判死刑了,虽然专家的观点都说这样做只是治标不治本。不过只要想到一个人贩子就能害苦一家人,我就真心觉得他们统统都该杀……”

舒眉的侃侃而谈还没有结束,距她几步之遥的屋子里,屋门突然被人打开,舌头受伤的饶妈妈一边喷着血,一边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

虽然舌头被切断了,但是饶妈妈的听力依然良好。她听到外面有人,使尽最后几分力气爬起来,跑出屋子求救。鲜血源源不断地从她嘴里涌出来,淌得满面满身都是血,让她的样子看起来可怖如女鬼。她却毫不自知地朝着舒眉伸出一只手,努力走向她想要祈求帮助。

☆、26.第二十六章

一开始,因为天太黑了,雨又下得密,舒眉都没有看清楚饶妈妈的可怖模样。直到她摇摇晃晃着走近了两步,而天空中又正好闪过一道闪电,她才发现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简直宛如鬼片女主角,正一边口喷鲜血,一边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试图抓住自己。

那一刻,舒眉简直被吓得魂飞魄散,连手里的油纸伞都扔了,抬起双手本能地捂住眼睛尖叫不已:“啊……”

江澈一个箭步冲上去横踢一脚,把饶妈妈又踢回了屋子里,她重重跌落在地板上后再也动弹不得了。转过身,他拾起落地的油纸伞,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在惨叫中的舒眉身边,柔声安抚道:“好了,好了,没事了。”

惊魂终于稍定后,舒眉慢慢松开了捂住眼睛的双手。抬起一张吓得惨白如雪的脸,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江澈,声音发颤地问:“你……你刚才……怎么教训她了?”

江澈沉默片刻:“我割掉了她的舌头。”

“什么?”

舒眉倒抽一口冷气,几乎疑心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毕竟雨珠一粒粒清脆敲打着油纸伞面的声音有些嘈杂。可是,定一定心神后,她可以肯定自己没有听错了。原本还以为江澈顶多就是痛打人贩子一顿出口恶气,没想到他居然会用割舌这样的酷刑。

作为一位来自21世纪文明法治社会的现代女性,舒眉实在很难接受这种野蛮冷酷的私刑。忍不住用有些责怪的语气说:“江澈,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她那张嘴造孽造大了,死后也一定要下拔舌地狱的,不如我先代劳了!”

“可是……这种酷刑太折磨人了,还不如直接杀了她呢。

“我会的。”

如此简单的三个字,舒眉却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失声道:“你……你说什么?你真的要杀了她?”

江澈有些不解地一扬眉:“怎么你反对吗?刚才你还说你支持人贩子全部判死刑的。”

“是……我是这么说过。”舒眉艰难地解释自己的本意,“但是……我的意思是,我支持法律方面的正式立法,而不是滥用私刑的行为。”

“法律?”江澈对此嗤之以鼻,“法律不过是一纸空文,政府口头上嚷着说严禁贩卖人口,实际上才懒得管这些事呢。与其靠法律,我宁愿靠自己。”

“可既然政府有相关的法律规定,就应该还是要依法行事了。否则人人都罔顾法律只按个人喜恶去执行私刑,这个世界会乱套的。”

江澈唇角浮起一丝讥讽的冷笑说:“这个世界已经乱套了!你知道我今晚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因为国民政府司法院的一位高官,发现自己的姨太太和饶家的**儿子有奸情,还被他骗走了不少金银细软。所以,他让山爷派人来帮忙干掉奸夫出口恶气。连司法院的官员都宁愿选择私刑了事而不走法律程序,请问我为什么还要守法?”

舒眉被问得无言以对:“这……”

江澈把油纸伞塞回了她手中,放缓声音说:“好了,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出去吧。”

与舒眉的谈话结束后,江澈转身走到院门前,抬起双手用力拍了两下巴掌。听到巴掌声,一直安静等在不远处的几名黑衣刀手马上疾走过来,带头的是他心腹之一的五魁。

“澈哥,有什么吩咐?”

江澈没有马上吩咐手下要干什么,而是先侧过头对着舒眉又重复了一句:“你先出去。”

舒眉不难猜出他们接下来要干什么了,一阵寒意如同冰凉雨雾般将她整个人完全笼罩住,令她身心寒彻。

木木地挪动着脚步往外走时,舒眉忍不住又回过头看了看江澈,满脸欲言又止的神色。但是,他那比冰川还要冷漠的表情与比岩石还要无情的眼神,已经无声地说明了一切——今晚,这个小院里的人非死不可。

颓然又无奈地叹口气后,舒眉脚步沉重地走出了小院。走出好几步后,她听到身后隐隐传来了江澈下达的命令声。那声音无比的决绝,无比的冷酷:“屋子里一共两个人,全部给我扔进秦淮河种荷花。”

“是,澈哥。”

洪门中人,将活人投入水中淹死称之为“种荷花”。虽然舒眉并不懂得何谓“种荷花”,但“扔进秦淮河”这几个字也能让她明白几分了。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机伶伶的寒战后,她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朝着巷子外面走去。因为即将发生的事情,实在让她胆战心惊得无法面对了。

在她身后,很快传来江澈走出院子的脚步声,以及他微微提高的音量:“舒眉,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我送你吧。”

舒眉却没有停下来,她甚至连头也没有回一下,径自举着一柄油纸伞步伐仓惶地奔向巷口。如一片匆匆飘散的云,如一只折羽飞走的鸟。

追了几步后,江澈蓦然明了地停顿下来。他怔怔地独自站在漫天雨丝中,目送那个纤细窈窕的身影决然远去,眸中渐渐浮现一片难以形容的深切悲伤……

阳春三月,风光处处好,景色步步新。南京下关挹江门附近的小桃园,有千株桃树开得繁花似锦,春色撩人,年年都能吸引了不少南京人前来赏花。

布莱特家每周三次的中文课上,舒眉除了教安娜基础的汉字和汉语知识外,也会挑一些简单的诗词让她学习。春风三月,桃李花开,她因“时”施教地教了她一首《诗经周南桃夭》。对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句诗的解释,她讲解了很久小安娜都似懂非懂。于是她琢磨着,要不干脆把学生带去小桃园实景观摩教学一番。

小安娜对此提议雀跃不已,她十分乐意跟着舒眉去体验一次古老的中国传统——踏青赏花。当然,这最终还是要取决于布莱特夫妇的决定了。当晚的课程结束后,舒眉就下楼去征求他们的意见,问他们是否同意自己星期天带小安娜去小桃园赏花。

当时,布莱特夫妇正在客厅招呼几位来自不同使馆的外交官,关野信也在座。听了舒眉的话后,他微笑着用流利的英文表示认同。理由是学习中国人的文化,一定要了解中国人的传统习俗,能够切身体验一下是最好不过的了。

布莱特夫妇觉得很有道理,再加上也很放心舒眉,马上就点头同意了。约定星期天上午九点,由布莱特家的司机开车载着小安娜去福音堂接舒眉,她们可以在外头玩上半天,并且吃完午饭才回来。

踏青赏花的事情约定后,舒眉就告辞了。原本每次都是由布莱特家的司机开车送她回去的,不过这一回,关野信彬彬有礼地提出:“我正好也要告辞了,舒小姐如果愿意,可以坐我的车一块走,我会负责把你送回福音堂。”

这句话他用中文说过后,又用英文重复了一遍,布莱特夫妇便征求舒眉的意见:“is this ok?

如果是别的日本人,舒眉是宁可给主人家添麻烦也要果断说“no”的。不过,上回在新街口发生的碰瓷事件,让她对关野信这个人已经没恶感了,于是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ok。”

跟着关野信一起走出布莱特家后,舒眉忍不住问他:“你的中文说得很好,英文也很流利,能够同时精通东西方两种完全不同的语言,不用说你在学校一定是学霸吧?”

关野信不明白:“学霸——是什么意思?”

“就是高材生、优秀生的意思。”

关野信自豪地挺了一下胸膛回答:“我的确是早稻田大学的优秀毕业生。”

“哇,一流名校的优秀毕业生,何止是学霸,简直是学霸中的战斗机呀!”

舒眉知道早稻田大学是日本最有名的私立大学,历届日本首相有多位都毕业于该大学,还有不少国会议员与社会名流皆是该大学的校友。毕业生可谓人材辈出。

“不过,认识了舒小姐之后,我发现自己的中文似乎没有想像中学得那么好。因为舒小姐说的话,我总是不太听得懂。譬如什么叫学霸中的战斗机?”

舒眉扑哧一笑说:“相信我,你的中文已经学得很好了。至于我说的那些你听不懂的话,不重要了。只要其他中国人说的话你能听懂就行了。”

“事实上,我和其他中国人说话的机会很少了。说句老实话,日本人在中国……有点不太受欢迎呢!”

关野信这么有自知之明,舒眉干脆也就直言不讳:“没办法,自从日本占了东三省后,中国人就真心对日本人欢迎不起来呀!你会喜欢一个闯进你家后院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强盗吗?”

关野信沉默片刻:“国家之间的事很复杂,我们个人还是不要谈论这样沉重的话题了。无论如何,我很高兴能认识舒小姐,也很感谢你愿意和我做朋友。”

舒眉坦率地笑着说:“不用谢,你自己争取来的。如果不是你上回表现好,我现在还是照样懒得理你。”

“对了,舒小姐,你和安娜小姐星期天的踏春赏花,能不能也让我参加呢?我也想听听你这堂别致的寓教于乐的实景课,还能顺便跟着你加强一下中文水平。”

既然不介意与关野信这个日本人成为朋友,舒眉自然也就不会拒绝了,她点头说:“行啊,那你到时候一起来吧。”

关野信驾驶着车子把舒眉送到福音堂后,礼貌地先下车为她拉开车门。与她道别前,他微笑着再次确认:“舒小姐,那么星期天上午九点半,我们下关挹江门不见不散。”

“ok,不见不散。”

最后朝着关野信挥了挥手,舒眉迈着轻盈的脚步绕过教堂走向后院的宿舍。她完全没有留意到,对面街角的一处阴影中,江澈正独自一人沉默地伫立着。清冷的月色下,他的脸如同凝了一层霜,是冷的,僵的,没有表情的……

☆、27.第二十七章

星期天如约来了,安娜却没能来。头一天夜里她没盖好被子睡觉,以至于受寒发烧了,不适合再外出踏青游玩。于是爱米莉打了一个电话给约翰神父——教堂里仅有的一台电话安装在约翰神父的卧室兼办公室里。由约翰神父代为转达舒眉,安娜今天不能来和她一起踏青赏花了。

安娜来不了,但舒眉还是要去小桃园走上一趟。因为那晚她答应了关野信不见不散,他会一直在挹江门等着她的。

上午九点半,舒眉守约赶到下关挹江门,关野信果然已经等在那里了。他这天穿着一身藏青色的中山装,看上去就像一个年轻的中国学生。

得知小安娜因病不能来,关野信有些意外又歉然地说:“舒小姐,那今天等于要你单独陪我踏青赏花了。不好意思为我一个人占用你的时间,如果你有其他安排就算了吧。”

舒眉原本还真是这么想的,这原本是为了洋学生安排的活动,现在安娜不能来,却要她陪着另一个日本人逛桃花林,似乎有点太优待他了。不过关野信表现如此善解人意,她反而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干脆大大方方地笑着说:“没关系,我反正今天就是准备来踏青赏花的。既然安娜来不了,那就咱们俩逛好了。”

就这样,舒眉和关野信单独去了小桃园踏青赏花。

春风无色最**,吹得姹紫嫣红处处开遍。每一分嫩绿;每一寸鹅黄;都闪耀着春的光艳。最美最动人的一笔春之色彩,当属桃花的可爱绯红间浅红,那一抹轻艳,难描难画。

漫步桃花林中,看着一枝枝宛如乱缀云霞的繁花,舒眉忍不住对关野信说:“看到了没有?这就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翻译过来就是茂盛的桃树哇,花开得如此鲜艳美丽。原本我是准备在这里对安娜讲解这句诗的,现在只有你一个听众,只能讲给你听了。”

桃林中占尽春光的千朵浓芳,无疑是这句诗最生动最确切的诠释了。关野信微笑着点头说:“这首诗我学过,不过,很显然老师的讲解,远不如你这一刻的讲解来得生动美丽。”

舒眉洋洋自得地说:“那是,我现在可是主题式实景教学呢。甩课堂上那种呆板的讲解方式好几条街了!”

关野信又听得似懂非懂:“甩好几条街……是差距很大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