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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门客的自我修养

作者:天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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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赵国,邯郸。

平原君现在的心情很悲痛。做国君的哥哥死了,要继位的太子却不怎么喜欢他,一想到以后可能要少瓜分很多民脂民膏,他的心都要碎了。

今天早上一起身,他就披麻戴孝在府上焚纸钱祭奠王兄。大概是太悲伤了,一个手抖烧到了心爱小妾的衣摆。所有人都大呼小叫地救他的小妾,他却双目怔怔,泪流不止,口中只念叨着王兄……

“主公忠心可对日月啊!”

挤在院子里看热闹的门客们激动了,职业操守使他们第一时间发现了发挥自己作用的舞台,一半人扑到跟前开始陪平原君流泪,一半跑出门去急着宣传他的贤名。

小妾先是被这架势吓傻了,反应过来后就开始哭闹,激动地掰断了一根玉钗。

“夫君这样怕是不行啊……”晚上入睡前,平原君夫人语重心长地对丈夫说道。

“哦?怎么不行?”平原君不以为意,坐在铜镜前轻抚短须,正陶醉于自己精湛的演技中。

“夫君今日所为的确得了忠君之名,兄弟之义,但这是不够的。万一新君视你对故主太忠是对他不够重视,日后岂不是更加艰难?”

平原君抚摸短须的手一僵,拍案而起:“对呀!我怎么没想到!确实如此啊!那依夫人之见要如何是好?”

其妻道:“我听说权贵之中已经有人开始暗中扶持诸位王子,夫君可不能落于人后啊。”

平原君皱着眉头思索片刻,一把扣下铜镜,仿佛下定了决心,脸上露出笑来,透过烛火看美人迟暮的妻子都觉得可爱多了:“夫人言之有理,我府上门客三千,找几个得力的安插去诸位王子眼下还不容易,日后有他们撑腰,我这个叔叔依然可以安稳地做相国。”

“夫君所言甚是,但也不必大费周章,否则易被人察觉。我看王后最疼爱幺儿重骄,他又是太子丹的亲兄弟,待太子丹继位,必然要大加封赏他,夫君只要能派个心腹去重骄身边便妥当了。”

不愧是魏王的妹妹,信陵君的姐姐,平原君直到今日才发现自己妻子的过人之处,当即整衣向她施礼,口气都恭敬起来了:“夫人所言极是,可我门下太多,到底派遣谁去才合适呢?”

“派谁都不合适,夫君该派个被别人淡忘了却又有本事的人去,这样才不会引起注意。”

“可我门下个个都是闻名天下的贤士,哪里有这号人物?”

平原君夫人掩口而笑:“夫君忘了牢里关着的那个了?”

平原君想起来了,传说那是这代鬼谷子先生收的关门弟子,只是年纪太小,长得跟竹竿儿一样,连是男是女他至今都没搞清楚。

如果没记错,此人被关了有大半年了吧?的确是淡出众人视线了。若是放出此人,此人必心怀感激,届时一定对他忠心不二,尽心尽责,的确是个好人选。

“夫人高见啊!”平原君拿定主意后心情愉快,看自家夫人真是越看越顺眼,当晚搂着她说了一宿的情话。

等了一夜没等到他去安慰自己的小妾气得把第二根钗子也折了。

赵国百姓喜爱舞乐,邯郸城更是夜夜笙歌,宵禁时间很晚,素有不夜城的名号。这段时间赵王过世,全国服丧,禁止奏乐行乐,赵人竟别出心裁地创作出了一支无声之舞,其动作之婉约,神情之凄苦,说来与眼下情境倒也契合,落不得口实。也难怪他国的人总说赵国人头脑灵活、心思超群。

哒哒的马蹄声踩过大街,聃亏身跨烈马,一路奔驰至都城监狱外,总算将大街两侧那观舞喧闹的人声抛却到了身后。

监狱两旁都是手执火把的狱卒,雕像一般立着,风吹动火光明明灭灭,让他们看起来有些瘆人。不过聃亏是燕国剑客,见惯了骇人的场景,对这阵仗丝毫不觉得畏惧。

他翻身下马,身如古松,笔直地站着,只有双目牢牢盯住监狱大门。

不多时,监狱大门洞开,一道人影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聃亏立即动了,脚步迈地飞快,人还没到声音先传了过去:“姑娘可算出来了!”

人影止步,在月色下拉出斜斜的一道长影,好一会儿才给了回应:“聃亏?”

这语调有点古怪,但声音依旧如初,不像寻常少女那般清亮,反而有些低沉。聃亏激动的声音都发抖了:“是我,难道你都认不出我了吗?”

她慢慢走近:“认得……”

聃亏方才还像冷漠的磐石,现在却像是刚飞出笼的小鸟,脚步轻快,语气欢愉,急匆匆地领她去了马旁,一边扶她上马一边道:“姑娘接下来有何打算?”

马上的人沉默良久才回了句:“我还没想好。”

聃亏觉得有点奇怪,以前不管什么事情,她都是雷厉风行的,怎么感觉变了许多?不过一想她被关了大半年他又释然了,刚出狱肯定是还没缓过来吧。

聃亏牵马缓行,二人一时无话。一直到了大街上,两边屋舍灯火通明,歌舞喧嚣,聃亏借着灯火看了一眼马上的人,暗暗心惊。

她身上的男装还是进狱时的那件,已经十分破旧,但比进狱时显得宽松了许多,衣服下这副身躯仿佛随时都会随风飘去一样瘦弱。那张脸更是苍白的不像话,下巴瘦尖地叫人心疼。

才十四岁的少女,就这样在大牢里关了大半年,必然是受了不少的苦。聃亏堂堂九尺男儿,一下被激发出了无尽的母性,抽了抽鼻子道:“我先带姑娘去清风寓住些日子吧,那里环境清幽,适合调养。”

“你做主好了。”马上的人好像根本没怎么在状态。

聃亏寻思着她这模样大概是在想什么点子,忽然想到一个可能,犹犹豫豫地问道:“姑娘……应该不会一出来就想着找公西吾报仇吧?”

马上的人歪了歪脑袋,每一句话都像是经过了无数遍思量,说起来尤为缓慢:“就算是想要报仇吧,有何不可?”

聃亏叹气:“不是不可,但时机未到啊。公西吾是你的师兄,他的本事你比我清楚,你刚出狱,还是先稳定根基再作计较吧。”

马上的人点点头:“你说得对,我只是在想我这位师兄现在人在何处罢了。”

她向来睚眦必报,这次居然被劝动了,实为不易。聃亏松了口气,摇摇头:“没人知晓公西先生下落,当初鬼谷先生让他出师时,他谁也没告知去向,除非等他自己现身了。”

原本安分慢行的马忽然嘶鸣着抬了一下蹄,被聃亏连忙稳住,“姑娘怎么了?”

“你刚才说……鬼谷子?”

“是啊。”

“我师父鬼谷子?”

“……是啊。”

马上的人忽然身子一歪,扑通一下滑到了地上,聃亏连忙去扶,听见她终于语速正常却说了两个莫名其妙的字:“卧槽……”

☆、修养一

清风寓原本是一间由魏国富商建于邯郸城的旅居之所,后来因为经常招待各国游学士子留宿,逐渐成为风雅之地。富商便干脆将之改建成了客栈,但依旧保留了优雅清静的格调,因此至今仍旧为学士们所喜好。

四月芳菲将尽,院中却还残留着花草吐艳后的芬芳。易姜换了身崭新的服饰,坐在窗户边喝那味道古怪的汤药,喝到一半低头看见汤药里自己模糊的脸,忍不住伸手掐了一把。

疼,试了无数次还是疼,的的确确不是在做梦,她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和八十三天前发现自己身在牢狱之中时一样崩溃。

她曾尝试从物理学、生物学、光学、神学各个角度来解释自己的遭遇,但是解释归解释,事实已经摆在眼前,根本无法改变。

好在狱卒们对她还算客气,没有出现想象中的严刑拷打,给她减少了一点因事件突发造成的恐慌。

那间关押她的牢房是单独隔离在其他犯人之外的,易姜猜想可能是因为罪行比较重,一度怀疑自己要被砍头,吓得好几天都睡不好。

后来终于忍不住向狱卒打听了一下,却听狱卒笑着说了句:“若真要砍你的头,那我们还对你这般客气作甚?”

易姜这才放心了,但要再打听别的,狱卒也说不上来,她甚至连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什么都不清楚,只知道有人给了关照,让她得了不少优待,甚至伙食还很不错。

她努力适应着这里的一切,但长时间封闭独处会让人胡思乱想,她有时甚至觉得自己会就这样被关一辈子。

一直到二十几天前,狱卒给她一封信,说是有个叫聃亏的燕国剑客给她的。

易姜满怀希望地打开,结果一个字也不认识,内心又崩溃了。

狱卒传话说若是她同意,聃亏过几日便来接她出狱了,若不同意只怕还要再看时机。易姜一听能出去,立即点了头。

几天之后她果然被放了。

出牢门时碰到等她的人,除了聃亏她也想不到其他人了。

易姜想过很多可能,聃亏可能是她的父亲、兄弟、亲戚,甚至是丈夫,但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是个保镖。

根据聃亏自己的描述,鬼谷先生早年曾有恩于他,于是他学成剑术后特地去深山寻觅鬼谷子踪迹,要侍奉他三年作为报答。但没过一年鬼谷子就去世了,聃亏觉得这两年得补上,于是要继续侍奉他的弟子。

公西吾文武兼备,自然辞拒,于是聃亏把目光瞄向了豆丁一样瘦弱的小徒弟。

易姜这两天就恩情这段往事进行了深入挖掘,结果发现所谓的恩情就是鬼谷子给过他一碗水……

这样知恩图报的精神,对易姜而言几乎已成传说。

聃亏是个实在人,看着比较单纯,而且隐隐附带话痨属性,跟他聊天能得到很多信息。

易姜现在已经很清楚自己是鬼谷子的徒弟,有个叫公西吾的师兄,自己一年前曾在平原君府上做高等门客,被人称为桓泽先生。至于后来怎么被师兄弄到牢里去的,聃亏就说得比较含糊了,他的原话是:“高深莫测、瞬息万变,不愧为鬼谷先生门下。”

易姜捏着鼻子一口灌下汤药,苦地缩了缩脖子。待那阵苦味过去,她闭眼深深嗅了一口窗边弥漫的花香,睁眼时心一横——反正都到这一步了,与其在这儿苦思冥想,不如走一步算一步。什么日子不是人过出来的呢,只要注意避开那个公西吾不就好了?

房门被一把推开,聃亏脚步匆匆地走进来,险些绊倒挨着门口的青铜灯座。易姜看他这么焦急,将装药的碗端起来给他看了一眼:“我已经喝完,不用催。”

“我可不是来催你喝药的,快随我来。”聃亏拿了件披风递给她,一边将门开到最大,请她出去。

易姜心中有诸多疑问,但觉得少说少错,还是静观其变比较好。

聃亏领她出了门,沿着长长的门廊走了一段路,尽头是一扇悬了珠帘的宽门,已经可以听见其中传出的鼓声。

易姜知道那是大厅,刚来那天是从那里经过的。不过这里是游学士子聚集的地方,怎么会有鼓声?

聃亏在门边停住,一手拨开珠帘,请她先进,一边低声道:“就在门口看着就好,暂时先不要惊动了他们。”

易姜从他身后探头望过去,厅中坐了一圈的人,一个比一个衣着华丽,腰间还配着玉佩,一看就是权贵。

他们的中间原本是宽敞的厅堂,现在却放了一张大鼓,鼓上站着个蒙面起舞的女子,鼓下围了一圈人,手执木棒敲击鼓沿,节奏时快时慢,应和起舞女子灵活的步伐。

他们大白天的跑来这里寻欢作乐,反倒是平常在这里互相辩论学说的士子们一个也不见了。

“这些人来干什么?”她瞥了一眼聃亏。

“来见你的。”

“见我?”

聃亏拉着她退到角落里:“你曾是平原君奉为上宾的门客,他们个个都巴不得拉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