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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相尽欢 素光同 3496 字 1个月前

谢云嫣回头看着魏济明,披衣下床对他行了定齐国的妻对夫之礼。

魏家的账目繁多,到了魏济明这一代,因为往年的不断开张新铺却未曾仔细统筹,生了许多死账和空账。

谢云嫣并不怎么会看账,但她胜在勤奋好问,自小又精通算术,不用算盘就能准确心算。

而在魏府的这一年又各处耳濡目染,账本弯弯绕绕也能转过来,她埋首在书房一个月,写了指节厚度的变更稿,又反复删改,变成了十几页。

但她转念又想到,自己才刚刚开始看理魏家的账务,担心定齐的诸多规矩会被她冒犯,最后只总结了算法摘要,手笔薄成了一张纸。

她将整理完的账目和那张纸交给魏济明的时候,她夫君的身形有些发颤。

魏济明一手的账本都散落在了地上,他的怀抱急忙而热切,被他紧抱在怀的美人谢云嫣,有些喘不上来气。

魏济明摸着她的长发,鹣鲽情切地柔声说道:“云嫣,我的云嫣,能把你带回家,是我求了多久才得来的运气。”

☆、第27章 静女其姝(四)

这一年初夏,魏济明出远门的前日,谢云嫣感到莫名的不安。

夜阑人静时,锦缎床帐内,她趴在他赤.裸的胸口,用带着平宁软调的声音轻缓说道:“济明,你可不可以……不去了?”

魏济明笑出了声,他伸手揽上她的雪背,声线宠溺地回道:“一万两的单子,我定要亲自走一趟。云嫣,你是不是怕我不能陪你过十八岁生辰?你放心,我定会在你生日前赶回来。”

谢云嫣静默半晌,接了一句话:“肃岗之地多盗匪,你这次去,多带一些护卫。”

魏济明这一整天都在为出远门而奔波准备,方才又使劲浑身解数和谢云嫣颠鸾倒凤,现下早已有了困顿的倦意,他简单地应答了一声好,揽着她的肩就去会了周公,而谢云嫣虽然闭着杏目,却是一夜未眠。

一天天等待的日子过得尤为漫长,谢云嫣每日在画纸上精细描摹一朵祈福花,待她画完第四十朵的时候,她的贴身侍女站到门前为她报信。

她的丈夫终于回来了。

谢云嫣不用打扮就足够出众,她这日穿了一身浅樱色薄裳,云鬓花颜蔷薇钗,远看近看都是一道不忍亵玩的殊丽美景。

常言道娶妻娶德,纳妾纳色,谢云嫣这般德才美色,倒真让人感到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这位千里挑一的美人行至花厅,看到魏济明站在正厅中央,魏母坐在堂上。

然而魏母却是铁青了一张保养得当的脸,双手撑在拐杖上不发一言。

见到谢云嫣前来,老夫人愤愤地杵了杵手中的拐杖,陈年乌木的拐杖在青石地板上敲出沉郁的闷响,仲夏本该炎热,而这一下响动,却敲出了谢云嫣的心头凉。

魏母锁紧眉头,看向厅中央的魏济明,“济明,你自己要做的事,自己和云嫣开口。我年纪大了,没有你这样丢得起脸。”

谢云嫣目光茫然地看向魏济明,这才发现他的身后,还站了个明艳动人的娇俏姑娘。

那姑娘见她看过来,仰起脸来对她笑,不痛不痒地叫了一声姐姐。

谢云嫣一身薄樱色百纱裙,高挑的身形站得笔直,一双杏眸水波盈盈,定定望着魏济明,却没有说一个字。

魏济明回视着她,声音里却不见任何起伏,平静如水地同她说道:“这是康王的独生女儿连歆郡主,我在肃岗救了她,我要娶她做平妻。”

康王是定齐国当今的王叔,在北部边疆平叛十载,前段时间才启程返回上京。

返程的路上,被康王视作掌上明珠的独生女儿,也即刚满十五岁的连歆郡主,吵着闹着非要骑马,怎知那马突然受惊,一骑绝尘了十几里,遇到了魏济明一行。

魏济明喜好骑马也极善驭马,于是这是一段英雄救美没有新意的话本。

连歆郡主听了魏济明的话以后,扬起了小巧圆润的下巴,目光放肆地看向谢云嫣,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挑衅。

谢云嫣的手有些微的颤抖,连掌心都出了潮湿的汗,可她不仅没吵没闹,还用十分平静和缓的声音回道:“妾身知道了,这月的账本已送入书房,您可要挑个时间过目?”

这样尊卑分明的自称与他谓,谢云嫣从前并没有使用过。

如果她还有着不能被冒犯的清贵家世,俯瞰市井的世族身份,连歆郡主在抢男人这方面绝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偏偏她还没耍什么手段,这只是她自小养成的教养,在愤怒的时候冷静,在绝境的地方平心,甚至是以退为进。

不过这些做得再好,终究抵不过郡主二字。

连歆郡主的父亲,也即定齐国的康王,不日便上奏定齐国君求取这门平妻的亲事。

虽然国君在殿内看到奏折的时候,深深觉得他叔叔是在陪女儿胡闹,又陷入了万一自己女儿长大以后也这么造孽该怎么办的烦恼中,却还是亲笔将奏折批了下来。

在定齐国,商人的地位普遍很高,但康王还是给准女婿求来了一个上京监管衣料的差使,按照惯例,上任前一个月要去南部纺织局开阔眼见。

魏济明哪里用得着开眼界,他甚至可以将纺织的工序倒背出来,却不得不领着圣旨踏上了南途。

直到临走前,他都没有踏进谢云嫣的房门一步。

整日吃斋念佛许久不曾出门的魏母却在他走的那一日,推开素兰梨花木的房门,拄着拐杖搂着谢云嫣说:“好孩子,别难过,娘会护着你的。”

可惜事实证明,魏母护不住她。

魏家除了光耀门庭的魏济明这一脉,还有同居上京的其他正系旁支。

魏济明走后不久,魏家族长领着正系旁支的人浩浩荡荡地进了魏济明的家门,无子不允纳妾一条条罗列出来,就要废了谢云嫣。

定齐国男多女少,被休掉的年轻女子,一般都会被亲族再嫁。

谢云嫣得知自己要再嫁,仍旧没吵没闹,她不动声色地回了房间,在木梁上悬挂白绫三尺,将纤细的脖子伸了进去。

哪知她刚把脖子伸进去,胃中就一阵恶心干呕,心里便有了让她撼然的猜想。

所谓才女,恐怕就是像她这样,好像什么都懂一些。

才女谢云嫣小的时候,还跟着姑姑学了些岐黄之术,粗略把脉一看,竟然自己诊出了喜脉。

她扶着床沿坐下,汗湿的手心反复摩擦着脖子上的鲤鱼玉坠,终是镇定了心神,将梁上白绫解了下来。

谢云嫣嫁给了魏氏位于城郊,基本不来往的旁亲张家。

有幸娶她的人,却不幸是个病弱到终日卧床的少年,不过张家乃是没落的书香门第,人口十分简单,除了谢云嫣那个名义上的夫君之外,只有这个夫君盲眼的母亲。

魏济明返京的时候,整个魏府都在为迎娶郡主而张灯结彩。

魏济明的母亲为着没有护住谢云嫣,一怒之下撞了梁柱,差点就见了阎王,此时正昏迷于别院的床榻,辛劳悲苦地养着病。

连歆郡主搂着魏济明的身体,甜甜地同他说道:“能娶我是你的福气,你说对不对?”

魏济明笑得温润,他低下头来看着她,柔声回答:“自然是福气。”

上京城内常常能听到新婚郡主如何得其丈夫宠爱的事迹,贵族少女与俊美夫君,他们在上京湖内泛舟,去城郊之外踏青。

魏济明和连歆郡主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的时候,谢云嫣却在张家过着举步维艰的清苦日子。

她被绑上轿子的时候,全身只有发钗和手镯算是可以卖钱的东西,她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底层的贫穷,将钗子和手镯典当之后,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更艰难的是,她还怀着孩子。

好在张母和她儿子都是忠厚而本分的人,谢云嫣来他们家第一日,盲眼的张母便拉着她的手说:“这么滑的一双手,怎么就落到我们家来了……”

破败的平房中,张母从怀中掏出一个已经藏臭了的鸡蛋,小心翼翼地递到她的手里。

夏去秋来,苦寒之冬,谢云嫣挺着大肚子在平房的门院里,侧身洗着麻布衣服。

她的脸因为浮肿不见往日的美貌,给浆洗店搓洗一件麻衣,可以挣得五文钱。

她搓洗麻衣的时候,娇嫩的手背被苦寒冻掉了一层皮,撕扯的瞬间,她却不觉得痛。

除了谢家被灭门的那一晚,我再也没有看见她哭过。

开春回暖,百花吐蕊,谢云嫣难产了一夜,将破旧的棉絮扯成了一块块血团,终于生下了猫一样娇弱的女婴。

谢云嫣挣扎起身,自己剪断了脐带,盲眼的婆婆颤身端着刚烧好的沸水,兑了半盆凉,试过温以后送进门来。

老人家听到女婴哭声,喜笑颜开地说:“我也有孙辈了……”

她颤巍巍地走到隔壁,对瘫在床上的儿子说:“你媳妇给你生了个漂亮姑娘……”

床上的少年因为久病而苍白的面容漾起了异样的微红,他撑在床上静默半晌后说:“辛苦她了。”

又是一年过去,平房中依旧飘满了病床前的药香,却因为女婴的哭笑而有了勃发的生机。

谢云嫣给她起名叫常乐,常乐常乐,常以为乐,这是多好的名字。

常乐极为聪明,刚满一岁就会认人叫人,一声软和不清的娘亲,让谢云嫣许久不见的笑颜又展开了来。

常乐扒在卧榻少年的床头,叫得一声爹,让那少年打翻了药碗,随即定定点头道:“没错,我就是你爹。”

身价高昂的魏济明为了爱妻一掷千金,给连歆郡主打造了一套金丝绞玉的百花首饰,这一整套光彩夺目的首饰在蝶妆阁展示的时候,谢云嫣正巧跨着破竹篮子走过,篮子里装着集市口捡来的菜叶。

谢云嫣途经蝶妆阁,一眼就看到魏济明一身蓝衣揽着连歆郡主走过华道,身形一如当年英挺俊朗。

自从她知道美貌会招来祸事起,就终日在脸上涂抹黄土,此刻她荆钗布裙,看起来只是个蒙昧的村妇。

她和他离得不远,想到刚满一岁的女儿,她心中蓦然一热,忍不住远远叫了一声济明。

魏济明步履一顿,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继续揽着连歆,而连歆郡主却是转过头来,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于是魏济明终是顺着郡主的目光走了过来。

谢云嫣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能再次见到他,她提着菜篮子的手都握得越发紧了些,她想开口和他说,这些年她过得还好,其实并不是特别苦。

却不想魏济明刚上来就一脚踹倒了她。

他在长街雨巷扶起她时有多怜惜,闹市华道这一脚下去就有多厌弃。

破竹篮子里的菜叶撒了一地,谢云嫣慌张地将它们捡起来,这些都是好不容易找到的没有*的叶子,她今日天不亮便赶来菜市,正是为了捡这些可以入口的菜叶。

却在此时,听见魏济明开口道:

“贱人,给那样的野男人生了孩子?”

谢云嫣的手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看着他,没有再捡菜叶。

缓慢地站起身以后,谢云嫣对着他点了下头,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她的身形依然纤细而高挑,走路的姿态仍旧绰约而曼妙,脚步还是如同自小养成的那样,足迹笔直,每两步的间隔,都如丈量过般等距。

☆、第28章 静女其姝(五)

玄元镜的最后一幕,发生在这一年的仲春。

出身赵荣国百年清流贵家嫡系,美名一度撼动平宁郡的谢云嫣姑娘,此刻正站在上京城的街角卖摊饼。

她本想卖字画,但笔墨纸砚一个比一个贵,她没有钱。

更主要的是,定齐上京的百姓,对字画都不怎么感兴趣。

这将近四年的日子,实在太过苦寒而清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