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1 / 1)

永安帝接过薛衍手中的黄麻纸,皱着眉头看着上头栩栩如生的图画和鬼画符一般的字迹,喟然叹道:“民以食为天,丰年灾年,都是看天吃饭。干旱时盼雨,洪涝时盼晴,不仅百姓如此,朝廷亦如此。如今有了衍儿的水车,想必今年能好过一些了。”

沉吟片刻,嫌弃的扫了一眼黄麻纸上的鬼画符,又开口说道:“朝中欧阳大家的字最好。我大褚文钱上开元通宝四字,便是欧阳大家的手笔。圣人云以字观人,颇有些可取之处。衍儿满身才思是好的,只可惜字迹太过不堪。从明儿开始,你便师从欧阳卿练字罢。”

被永安帝嫌弃了一把的薛衍满脸黑线,看了永安帝一眼,只能躬身道谢。

直起身后,颇有些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问道:“听说尚书右丞昨日入宫,弹劾陛下修葺月华门?”

永安帝面色一黑,沉声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薛衍嘿嘿一笑,便道:“国库空虚,陛下的手头也紧。堂堂天子,就连修葺一道宫门都有朝臣盯着看着,如此窘迫,着实叫人唏嘘——”

“你这话要是叫尚书右丞听见了,可不好。”永安帝伸手点了点薛衍,说道:“这是奸佞之谈。”

“陛下休要吓我,这跟奸佞不奸佞的无关。我只是想跟陛下说,身为男人必须要有小金库,否则一举一动皆受掣肘。民间百姓如此,陛下亦然。”薛衍摆了摆手,凑上前悄向陛下道:“陛下堂堂九五之尊,内库如此空虚,难道陛下就没有想法吗?”

永安帝好气又好笑的看着薛衍站在面前,黑漆漆的眼睛骨碌碌转,满脸的古灵精怪。不觉摇头道:“你近日倒是越发的不怕朕了。当初见朕的拘谨都哪儿去了?”

顿了顿,没等薛衍回话儿,又问道:“说罢,你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怎么能是幺蛾子呢,君子爱财取之以道。”薛衍从袖里又掏出几张黄麻纸,道:“想必陛下也从将作大匠那里听说了,衍儿要造玻璃,其身通透如波,坚硬如玉。可以镶嵌在窗子上,不光能遮挡风雪,而且比窗纸更加明亮。用此物替代窗纸,每年的蜡烛灯油钱都能省下不少;还可以制成杯盏碗盘,各式摆件儿,成本且比玉石更省,但价格却未必相差多少。这一点从西域番商在东西两市贩卖的玻璃制品便可知晓。如此一本万利的生意,若不是陛下英明神武,我才不会拿出来说呢。”

“你要说服朕跟你做生意?”永安帝摆了摆手,道“不成,不成,如此不成体统之事——”

“陛下可别忙着拒绝呀?”薛衍摆了摆手,笑眯眯说道:“虽说朝廷不与民争利,但这种生意自古皆无,我们当然可以不用朝廷的身份去做。甚至可以不叫旁人知道这生意里还有陛下的股儿。衍儿只是觉得陛下身为天下共主,总归不该缺银子才是。”

永安帝闻言莞尔,开口说道:“可是朕偏偏缺银子的紧。连赈济灾民都要依靠后宫筹备钱粮,恐怕朕是天下最穷的皇帝了。”

“我大褚立国十载,如今恰是百废待兴之际。陛下英明神武,在您的治理下,我大褚国力必定蒸蒸日上……”薛衍口内一车的溢美之词出口,直说的永安帝连连摆手,薛衍方道:“况且不光是陛下,连皇后娘娘、太子和卫王我也要拉进来的——”

“你还要去聒噪皇后和太子?”永安帝有些头疼。却见薛衍理直气壮地道:“当然了。这么好的事情,别说是皇后娘娘和太子卫王,就连镇国公和鲁国公我都不会忘记的。只不过他们都是由我阿娘去劝说,现在只剩陛下了。”

顿了顿,眼见永安帝不以为然,薛衍状若无意的道:“到时候玻璃生意赚了钱,皇后和太子卫王皆有分红,只剩下陛下最穷了,连您儿子的小金库都比你丰厚!”

夫纲何在?父纲何在?

永安帝闻言一怔,薛衍刚要再接再厉,继续劝说。便见东宫显德殿的官宦通传中书令方玄懿、尚书右丞韦臻与户部尚书许晦、吏部尚书许淹、兵部尚书薛绩求见。

薛衍见状,只得暂且按下口内的说服之词,躬身告退。

却被永安帝叫住了。“跟朕一块儿去显德殿,别忘了你的职责。”

薛衍这才恍惚记起巡幸汤泉宫前,永安帝对自己下的紧箍咒。忙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至显德殿内,诸位臣工向陛下请安。君臣相互落座后,便直入正题。

“……朝廷征战多年,死伤无数。那些为国捐躯的兵卒并非所有人都能落叶归根,葬在家乡。至今仍有不少骸骨暴露在荒野之外。我大褚以仁德治理天下。陛下爱民如子,理应有所举措。”

永安帝沉吟片刻,深以为然。“朕自弱冠之年便征战沙场,杀伐无数,深知朝廷之所以有今日的康泰安稳,皆是边军将士戍卫之功。我们不能寒了将士的心。哪怕这些将士已然身死,我们也该还他们一个忠名。何况还有那么多的百姓在等待着儿郎返乡……朝廷不能叫这些忠义之士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当即下令,凡是暴露在荒野的尸骨,皆在所在地埋葬。

薛衍听到这里,却是心下一动。想到了他所在那个年代的烈士陵园。

永安帝与诸位臣工商议要事时,也时不时扫一眼薛衍,确保他没有魂游天外。

今见薛衍神色动容,便知晓这小子必定有有了什么主意,当即问道:“衍儿在想什么,不妨直说。”

薛衍沉吟片刻,开口说道:“微臣只是觉得,既然叫当地官府收殓尸骨,当地埋葬。莫不如干脆一些,下令叫各州府修建烈士陵园,将这些骸骨全部集中起来,埋在陵园里,按照他们生前遗落的腰牌来辨认他们的身份姓名。倘若辨认不出来的,只要能确认骸骨是将士身份,也可入陵园。这样每到年节,就算他们的家人父母不能来看望他们,朝廷也可以出银子修缮他们的陵墓,烧些香烛祭拜他们。总归叫后人明白,朝廷乃是仁义的朝廷,不会忘记那些为了朝廷浴血奋战的忠义之士。哪怕只是一兵一卒,哪怕身份卑微没能被人记住姓名,但我们记住了他们的付出。”

闻听薛衍一席话,在座君臣默然半日。中书令方玄懿笑向户部尚书薛绩道:“薛世子不愧是家学渊源,这一番进言倒是比我们想的更周到一些。”

吏部尚书许淹亦道:“不仅如此。倘若叫天下将士得知朝廷如此仁义之举,何愁天下民心不能归附?“

永安帝也唏嘘的道:“衍儿说的极是。大褚之所以能打下如斯天下,皆仰仗于将士浴血拼杀之功。如今天下安定了,合该为他们正名。”

于是君臣商议几句,将薛衍的建议补充完全,立即下令叫天下各州府施行。

接着又开始商议在天下各州县设置义仓之事。

吏部尚书许淹便道:“这次微臣奉命巡视关内,赈济灾民,深有感触。我大褚地域之广,囊括天下十道,州府郡县不计其数。倘若每一地出现灾情,不论灾情大小,都需要当地官府上报朝廷,再由朝廷下拨赈济钱粮。手续繁杂不说,最怕的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莫若在天下各州县设置义仓,如此一来,倘若有一时之灾,当地州县便可自行救援,不知陛下以为然否?”

这件事情永安帝自然没有异议。不过设置义仓不比下令收殓骸骨,只需朝廷一道政令即可。

义仓乃储存钱粮之仓。大褚建国十余载,每年的赋税徭役皆有定例,如今要当地州府征收赋税上缴朝廷,又要当地州府设置义仓,这当中便有个度的问题。

是要当地截留部分赋税设置义仓呢,还是另外开源。倘若截留,留多少合适。倘若开源,也不能在百姓的赋税徭役上动脑筋。

如此林林总总,须得户部商议妥当了,确保设置义仓的举措不会影响到朝廷正常的赋税和运转方能行事。

事关税赋,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永安帝便下令叫中书令方玄懿和户部尚书许晦商量着督办此事。确保能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来。

稍后君臣又商议了几件朝中琐事,直至午膳时分,君臣皆在显德殿用过饭食,方各自散去。

薛衍出显德殿后,便去找太子和卫王,商讨合伙做生意的事情。

卫王庄焘在元月时被永安帝下旨封为扬州大都督,掌管实食邑二十二州,且各个都是膏腴之地。小人儿年岁不大,兜儿里确是有银子的。

倒是太子,因在东宫,一应开销自有宫中供应,认真算起来,钱袋子竟比卫王瘪了不少。甚至连汉王庄煦都比不过。后者虽是妃嫔所出,到底还有六个州的实食邑。

太子庄熙一时有些承受不住如此打击。当面倒是没显露什么,掉头至魏皇后跟前儿,便开始语出惊人的抱怨。

“我不想当太子了!”

魏皇后闻言一惊,看着小脸儿满是悲愤的太子,不免温声垂问。

“当太子一点儿都不好。我每天都要跟着先生读书,青鸟就不用。父亲也是喜欢青鸟多过喜欢我……而且我贵为太子,竟然还没有青鸟有钱。”

太子说到最后一句,越发伤心。

他这太子当的,竟处处不如弟弟。

魏皇后得知太子的语出惊人所从何来,不觉莞尔。当着庄熙的面儿,不免温声教导,告诉庄熙做太子是要替陛下分忧,帮助陛下处理朝政,而并非享受。再者太子乃是一国储君,将来是要继承天下的,何况一州一地。

岂料太子完全不理会魏皇后的话,撇嘴说道:“父亲还是天子呢,他也没有银子。前两日父亲要修月华门,还被尚书右丞弹劾了。”

言外之意,当皇帝也没比当太子好到哪里。

魏皇后愕然。

至晚间永安帝来立政殿休息。魏皇后还将此事当做笑话一般说给永安帝。

永安帝闻言亦是一笑,摇头说道:“今儿上午衍儿也拿这事来蛊惑朕,还说什么身为男子,就应该有小金库,九五之尊也不例外。还说朝廷国库空虚,朕的内库也是空虚,连修缮一道宫门都要遭到臣子弹劾,实在是令人闻之唏嘘……你说朕的处境当真如此凄惨?”

魏皇后闻言忍笑不已,开口说道:“陛下乃是明君,愿意同百姓共甘苦,这是陛下的仁德。就好像卫国公领兵打仗,也是吃住同将士们一起。世人皆称赞卫国公体恤将士,也没听见谁说卫国公的处境很可怜。衍儿小孩子家家,说话做事总不经意,陛下何必同他认真呢。”

永安帝躺在魏皇后的大腿上,任由魏皇后帮自己按摩。一壁听着魏皇后的话,也是一阵好笑。

笑过之后,却有些认真的说道:“不过朕倒是觉得,衍儿这话也有几分道理。朝廷想要做事,没有银子不行。劝课农桑,休养生息,甚至今儿议论其在各州县设置义仓,哪儿哪儿都需要银子。如今朝廷空虚,青黄不接,意味节流总不是长久之计。是该开源了。”

魏皇后心中一动,便说道:“今儿平阳长公主入宫,倒是也同臣妾说起此事,游说臣妾入股呢。”

永安帝抬头看着魏皇后,轻声道:“你怎么想?”

☆、第39章 玻璃

第三十九章

魏皇后闻言,沉吟片刻,开口笑道:“臣妾倒是觉得……既是卫国公府的一番心意,答应下来也没什么不好。左右卫国公和平阳都不是甚么轻狂之人,他们做事有分寸,臣妾也放心。”

顿了顿,又观察着永安帝的神情说道:“反正……臣妾和太子、卫王已经答应了。”

“你们答应了?”永安帝挑眉,坐起身来扭头看着魏皇后。

魏皇后淡笑道:“答应了。”

永安帝沉默一会儿,也道:“说的也是,卫国公和平阳皆是心性沉稳,秉性纯良之人。他们两个不论做什么事情,倒是不用人操心。既如此……”

永安帝默默盘算了一会子,凑近魏皇后道:“朕……还有多少银子?”

魏皇后莞尔,浅笑道:“过年那会儿,陛下赏赐颇多,皆出自内库。再加上平日里的一些消耗……算下来不足十万金了。”

永安帝闻言,也是一阵哂笑,便道:“十万金,留在府库里倒也做不了什么。明儿叫人搬一万金到卫国公府,就算是朕的本钱了。”

说着,又嘱咐忍俊不住的魏皇后道:“记住,要悄悄的。决不能叫人知道朕和衍儿合伙做生意。”

魏皇后点了点头,夫妻二人又闲话几句,方才安置不提。

一夜无话。至次日一早,魏皇后果然派遣立政殿的宦官抬了几个箱子到卫国公府。依次分别是陛下、皇后、太子和卫王参股的本金。

卫国公薛绩看着摆在正堂内的几个木箱子,不觉莞尔。“衍儿这玻璃铺子还没见到影儿,光是别家送来参股的银钱便有五六十万贯了。他这生意做的,怪不得前儿一直叨咕着空手套白狼!”

平阳长公主忍俊不禁,想到昨儿鲁国公和镇国公府上送来的银钱,不觉笑道:“这也是衍儿的手段。生财有道。”

“什么生财有道,别赔了才好。倘若是自家的倒也无妨,如今还牵连到宫中和两位国公府内……真不知该怎么说他才好。”

平阳长公主听夫君这么一说,有些不乐意了。“这点子银钱够什么的?赚了便赚了,赔了便是赔了。大不了我出银子贴补上去。只要衍儿高兴就好。”

卫国公觉得自己没法儿跟开启了慈母模式的平阳长公主正常对话。连连摆了摆手,笑道:“懒得理会你们娘儿两个,我去演武场。”

说话间薛衍从外头进来,后头还有两个卫国公府的男仆正端着黑漆托盘,上头还盖着红绸子,

瞧见平阳长公主和卫国公,薛衍便笑道:“第一波烧制好的玻璃已经送过来了,正好阿耶和阿娘都在,快来瞧瞧。”

说罢,随手掀开红绸子,霎时间,晶莹剔透的玻璃杯盘映入眼帘。

平阳长公主轻声惊呼,至跟前儿躬身打量道:“这便是玻璃,果然剔透晶莹。”

一壁说着,一壁从托盘上拿起一支晶莹剔透的直筒玻璃杯,在日光辉映下越发光彩夺目。

薛衍站在一旁,笑盈盈说道:“用这个盛葡萄酒最好。”

说罢,又道:“这一批制出的玻璃大都是换窗纸用的,照着宫中的窗棂裁的,共一百二十块。像这种杯盏摆件儿,也只有十来个。这还是吹废了不知道多少个才成型的。我叫下头的人拿了两个给母亲瞧瞧。下剩的分别送进宫中进献给陛下和太上皇,还有鲁国公府和镇国公府也送了两件儿、既然要合伙做生意,总该叫他们知道咱们是卖什么的。”

卫国公看着平阳长公主稀罕的不行,伸手拿起另一只玻璃碗敲了敲,听着手指击在杯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开口笑问道:“那剩下的替换窗纸的玻璃呢,你也送进宫中了?”

“那倒没有。我想着宫中规矩大,一举一动都有宫规祖制拘束着,就算换一层窗纸,恐怕也有朝臣盯着。再说那些个匠人刚刚接触这些,手底下也不熟练。我可怕他们不小心弄碎了玻璃,回头儿再伤到宫中贵人,那就不好了。所以我只送了两块玻璃给陛下和皇后赏玩,下剩的百十来块都叫匠人送到山庄上了。”

“……我是这么想的,先把山庄修缮妥当了,也是一个先例的意思。届时咱们便以游玩的名义邀请陛下、皇后、太上皇、太子、卫王和满朝文武去山庄上玩几天。只要他们看到玻璃的用处之广,还愁咱们铺子的生意不好?再者说来,工部和将作监的匠人们有了这一次经验,再修缮皇宫替换玻璃的时候也能驾轻就熟。我们也不怕出乱子了不是?”

“衍儿的想法很是妥善。做事就该这般稳稳妥妥的才好。”卫国公说了一句,又道:“对了,陛下不是让你师跟着欧阳大家练字嘛?正好我还愁拿什么做拜师礼,你便叫下人将这两个杯碗包好,送到欧阳公的府上,权作束脩了。”

闻听卫国公所言,平阳长公主皱眉说道:“那可不行。这是衍儿送我的心意,我今儿中午还想用这玻璃杯饮酒呢。咱们府上什么金贵的没有,实在不行,开库房挑两本孤本送给欧阳公做拜师礼。这两件儿玻璃杯碗,你们就别惦记了。”

一句话未完,已经吩咐婢子接过玻璃杯碗送回房中。

卫国公与薛衍相视一笑,薛衍便道:“我还想着,等到将作监的匠人们手艺纯熟了,便叫他们入宫把东宫显德殿,立政殿和太极宫寝殿的窗纸替换下来。先叫陛下、皇后和太上皇尝尝鲜。现下虽是三月暮春,但雨水连绵,天色阴沉,各宫为了照明,有时白日里也点着蜡烛灯油。一个月下来要耗费不少银子。叫他们先见识到玻璃的好处,届时主动提及给各宫换玻璃的事宜,咱们铺子也算开张了。”

一席话听得卫国公和平阳长公主愈发好笑。指着薛衍道:“好你个衍儿,还以为你只是惦记着说服陛下和皇后同你一起做生意,没想到你还算计着这一笔。真真是叫人没法儿说了。”

另一厢,永安帝和魏皇后看到卫国公府进上的玻璃器皿,也颇为惊异。

“我原以为衍儿是言过其辞,却没想到他制出来的玻璃较之番商进贡的,果然更为晶莹剔透。这份巧夺天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