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1 / 1)

“小寺鄙陋,无它物,唯有一匹健马供陛下和太傅回宫。”圆通方丈慈眉善目道。

“可是朕没有骑过马……”我犹豫不定。

姜冕从圆通手里接过缰绳,抚了抚马背,向我笑道:“太傅带你。”

☆、第79章 陛下坐朝日常一七

踩上马镫,被太傅在腰上一托,便即上了马背,随后姜冕亦上马,坐我身后,一揽缰绳,别了广化寺,驱马启程。

被圈在两臂间,依旧害怕掉下去,抓着绳索,身体紧绷。忽而一只手圈到腰间,往后搂紧。背后靠到一个坚实的胸膛,前后皆稳,这才放松下来。

姜冕一手持缰绳,纵马自如。清风扑面,略有颠簸。

奔过长街、主道,一种熟悉的感觉在体内复苏,仿佛颠簸于马背的情景早就在记忆里发生过,然而伴随的却是汹涌的伤心。那必是我一人独乘战马,奔赴一个绝境。一个人的孤军奋战,身陷万箭之中。

如此伤心的事情,自然不愿去想。既然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不会骑马,那就不要记起。

“太傅对萧传玉的文章怎么看?”宫墙在望,我忍不住要问问身后的人。

“不囿于世家出身,能够放眼天下,有学识有见地,数千言指出国家积弊,有胆有识,确是良才。虽然是篇十年前的文章,但于今时依然可鉴,未尝不意味着积弊沉潜愈审,形势较十年前更为复杂。”毫无保留道出自己看法,姜冕如同一个无出身的旁观者,不吝称赞。

“此文笔锋直指名门世家,太傅竟不为世家辩白?”我故意问道。

“就文论文,就事论事。朝廷赋役弊病追根溯源本就是皇权弱势,世家坐大。”姜冕倒是坦然。

“那假如朕要针对世家,收拢世家所属山川田泽,太傅不反对?”我进一步试探。

“那就要看陛下出何种对策了,待有了细则,支持还是反对,尚未可知。”他依旧不加掩饰。

我抓紧缰绳,压低声音:“太傅也会反对朕?”

“何止太傅,文武百官,都可能反对陛下,甚至太上皇,都可能反对你。”

“……”

“所以陛下要想清楚,一项国策,并非那么容易推行。自上而下,中间一个环节出了谬误,便会功亏一篑。同时,也不要对任何人寄予完全的信心,或是信任。”说着,他无奈叹气,附到我耳边,“虽然不想这么说,但是身为太傅,也得教会你,即便是对太傅,也不能完全信任。”

“为什么?”孤军奋战,实在不是我所想。

“因为任何人背后都有错综复杂的关系,无论其人主观意愿如何,都无法改变其根系,很多时候,只能由各方利益驱使。再提醒你,即便是写这篇文章的萧传玉,其目的动机如何,也未可知。所以同样,对首倡者,不要付与完全的信任。”

“……朕觉得好累。”

“君王皆称孤道寡,你以为呢?”

“……朕想退位。”

“等你有做太上皇的资格再说。”

“……朕想生个娃。”

“这个可以有。”

一路胡搅蛮缠,也终于到了宫墙下,这回守卫根本不敢阻拦,直接由他纵马进了宫门,速度未减分毫,佞臣范儿十足。打马直奔朝堂,这回不同上次,当着络绎上朝百官的面,太傅带我嚣张地冲过朝臣行列,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在宫外过了夜。

……

今日的朝堂,文武满员,未有一人缺席。

我坐上龙椅时,满朝鸦雀无声,司礼监清点完人数,小声上报:“陛下,可用点卯?”

“不必了。”既然人数无缺,也不用浪费过多时间了,“上朝吧。”

司礼监回身,面向朝官,唱礼上朝,百官三拜,山呼万岁,自不必说。

我清清嗓子,高声道:“既然众爱卿已到齐,想必都已经知道了朝仪要求,无故缺勤,点卯不到,御前失仪,分别是什么判罚,不清楚的可以下朝后向殿前侍御史请教。不过呢,为了明示礼仪规则,朕为众爱卿准备了人手一本朝堂规范手册,犯了哪一条,该是怎样罚,明文规定,以后就按规章办事。”

殿前侍御史配合地抬起一筐手册,公示朝堂,再体贴地翻起一本,厚厚一册,足有半尺。

百官惊呆。

见下马威起到一定震慑作用后,我开始言归正传,挺身坐直,视线扫过底下朝堂:“两日后便是会试之日,今日早朝,朕便同各位大人谈一谈取士与用人的问题。朕闻三年前有一桩公案,一新晋士子不畏太师奸党强权,冲撞了当时一手遮天的奸人郑太师,从而被贬贫瘠之地平阳县为县令,至今三载。”

话题一起,姜冕抬头向我看来,礼部尚书童休亦朝我看来。两处目光热烈,却寓意不同。

我继续道:“前不久,太傅姜冕以巡按职巡查地方,滞留平阳县数日,细致入微地监察了平阳县三年的公务档案,竟无一事可指摘。凭一己之力,将平阳县治理得夜不闭户,民无冤诉,政绩斐然。而这位平阳县令却是穷困潦倒。又有谁知,他还是当朝礼部尚书的得意门生,有如此师门,却沉沦平阳县三载,无怨无悔。”

手捏成拳头放在膝盖,一边做着旁观者的叙说,一边作为当事人的回忆,心中五味杂陈。姜冕仰头看我,似要将我所有细微处的表情都看进眼里。

铺垫完毕,进入正题。

“姜太傅慧眼如炬,知人善任,特意将平阳县令施承宣请入京中述职。吏部,你们考核如何?可调何职?”

吏部尚书出列道:“经吏部考核,施承宣政绩评定为上上,可调京师,接任京兆尹一职。”

“就依吏部奏。”准了这个调任后,心中凝结已久的地方开始缓缓化开。

“臣替施承宣叩谢陛下!”礼部尚书童休感激不已,俯身下拜。

目光越过恢弘朝堂,望向天外看不见的平阳县。

我终于让你得偿所愿。

以你想不到的方式。

从前种种,一笔勾销,再也互不相欠。

平复心绪,收回目光,定神再道:“朕近日闲访天章阁,遇见一位奇人,此人居天章阁十年,阅尽天章阁藏书,有过目不忘之能。古之明君,无不访贤问良,朕便效法一回古之明君,选贤良。传旨天章阁侍制萧传玉为中书舍人,掌制诏。”

若说施承宣因一介地方官直任京师要职引起众卿普遍兴趣与好奇,那么萧传玉则未引起任何关注。啃书十年的迂腐文人,谁也不会在意,更何况,从来没有听过此人名讳。便是户部尚书,也是一脸平淡,并无觉察有异。

他们当然不会想到,萧传玉笔下是怎样剑指天下、锋指世家,不过很快,他们就会意识到一个怎样犀利的狂生将进入他们的视野,倾覆他们的太平日子。

“最后,便是会试。会试之日,朕将亲临贡院,当场出题。”

对此,众卿是一半期待一半观望。

退朝后,太傅果然在后殿等着我。宽去繁重衣物冠冕后,我坐进椅中,由侍女们捶肩,喂水果,喂点心,助我消化掉肚里的九个馒头大有裨益。

姜冕见我如此骄奢淫逸,挥手便遣散了侍女们:“我有话同陛下说,你们退下。”

侍女们转看我的意思,我点了点头:“去给朕准备些好吃的。”

看着侍女们离去,我心道如今皇权可算是回归手中了,从前她们必不会看我的意思,一旦太傅有决断,她们便毫不犹豫听从。不过也难怪,从前是个傀儡皇帝,当然没有自主权。

将权力从太傅手中夺回的感觉,好微妙呢。

正想入非非,姜冕几步到我身边,占了方才侍女的位置,拈了一枚樱桃前来投喂。

在投喂这一动作面前,几乎不用思考,我下意识便张了嘴,吃掉樱桃,吐出果核。姜冕以另一只手心接了果核,继续投喂新鲜樱桃,再接果核。如此数番,待我吃完一碟樱桃,心满意足,他也接了一手心的樱桃核,接着见他取了一方手巾,将樱桃核包裹其中,纳入袖底。

我对他此举很惊诧:“太傅,你藏朕的樱桃核干嘛?”

他叹息一声,仿佛就等着我这一问:“留作纪念。”

我隐隐担忧:“为什么要纪念?你要去哪里么?”

他再叹一声,神情幽怨,轻轻摇了摇头:“天下贤良尽入陛下股中,调任升降全凭陛下一句话,待科考后,数不尽的士子纷纷入天子门下,陛下将有大把的宠臣。彼时,臣一介书生,不知将被陛下遗忘到哪个角落。兴许陛下一个由头,臣便被贬千里,再难见陛下天颜,不如早作打算,留下一些陛下的痕迹,权作念想。”

我将他形容一扫,淡淡看他演戏,顺便捻起一块枣糕丢进嘴里,咽完后,才慢慢哦了一声:“那你留着吧。”

太傅见意图落空,不甘心地卷土重来,神情继续低落:“那,陛下宠臣在侧时,可否会想起一个被贬到千里之外一个叫姜冕的人?”

“那是谁?”

“……”演技被迫终止,太傅怒容勃发,“我就知道你这个没心肝的会始乱终弃!”

实在气不过,他望了眼案桌,摸过一枚枇杷,衔进嘴里,弯腰俯身,朝着我嘴送来。对着吃的东西,我当然无法拒绝,便也没顾得上什么节操,张嘴咬住,舌头一舔。

“你们在做什么?”

一个沉稳而微有波动的嗓音,不怒自威,不期然响在殿中。

皇叔?

我一惊,嘴微张,枇杷塞嘴里大半,太傅也不防有变,身体前倾,硬是来了实打实一吻。

☆、第80章 陛下坐朝日常一八

私底下怎么掉节操都没关系,但要让人撞见,尤其被长辈撞见,耻度便急速上升。我面红耳赤尴尬不已,姜冕却对我如此模样不放过,还故意在枇杷底下将唇瓣咬了咬,再仿若无事,直起腰,神情端庄。

“臣正在喂陛下吃水果。”

皇叔走进殿里,沉沉的目光落到若无其事的姜冕身上,将他看了许久,才轮到我。

我正暗中消灭掉嘴里的枇杷,并努力给脸上降温,干干地笑了笑:“皇叔来了,赐座。”随即望向殿外,门口难道就没有太监宫女么,就没有一个人通传一下么,就考虑不到他们的陛下可能正在做些羞耻的事么?

姜冕让到一边,当起了背景板,皇叔在离我较近的一张椅子上缓缓坐下:“殿外有人,但我入宫并不需要通传。”

“皇叔又不是外人。”我立即应和,脸上又止不住热辣辣起来,瞥了太傅一眼,“给皇叔看茶。”

大概是首次被颐指气使,姜冕没能立即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恍然,到桌前倒茶,倒得漫不经心。皇叔接过茶,道声有劳,语声淡漠。

“先前陛下逗留臣府上落下的衣裳,今已送回宫中。”皇叔说得郑重其事。

即便我不愿想起那两日的经历,将那段不太愉快的记忆带回到眼前的处境,看来也是无济于事。

“一套衣裳而已,竟劳皇叔特意跑一趟。”我不得不做出愧疚的表情。

奈何身边有个对衣裳极其敏感的太傅,一听我们言不由衷的对话,顿时就变了神色,仿佛无意中吃到了一颗青青的早梨。

我现在把他遣出殿还来得及么?

“除了送还陛下的衣裳,臣还有一件要紧事,须同陛下说。”皇叔话语含蓄,清场的意思却是明白。

如同生根一般的太傅表示对隔山打牛一概免疫,站成一道独特的风景,周身散发着青梨的味道。

顿时沉默下来的皇叔,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头。

为避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赶紧抢先开口:“幸好今日太傅也在,是要紧事的话,也能替朕承担一二,皇叔不妨说来。”

见我是这般态度,皇叔便也不再执着,容许有第三人在,直接抛了一个问题给我:“陛下可记得两位小王爷?”

我果断摇了摇头。

太傅插嘴:“连我都不记得,她如何记得两位小王爷。”

皇叔顿了顿,没有搭理太傅,继续帮我回忆:“从前宫里有两位小王爷,是陛下同父异母的两个兄弟,一为舒王仲离,一为怀王叔棠,公主华贵即为舒王仲离的胞妹。舒王与公主的外祖即是太师郑闲,壬申之乱的祸首。三年前,郑闲余孽大将军裴柬私下拉拢我共谋他们所谓的大业,密谋推翻时为陛下的太上皇与雍容太子,拥舒王为太子并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