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太太走的很快,衣裳都有些不整的,头发也没梳,想来是睡梦中听了禀报,急忙的从床上就爬了起来赶了过来。
林太太素日心内是有些怨恨安彩萍不错,但说到底她们两个也是有些主仆情分的。这当会猛然的听到了小荷来报,说是安彩萍不行了,她心中也就咯噔了一下,急忙的就起身赶了过来。
她走进了屋子,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面无人色,双唇苍白的安彩萍。
林太太也顾不得其他,三步并作两步的就走了上前来,一把握住了安彩萍的手,问着:“彩萍,你这是怎么了?”
随她而来的彩云见着安彩萍这样,也是立时就落下了泪来。
安彩萍对着林太太点了点头,还想努力的挤出一丝微笑来。
而林太太那边已经是在呵斥着小荷了:“你素日是怎么照顾你们姨奶奶的?怎么你们姨奶奶身子都病成这样了你也不来对我说的?好不好,叫个小厮来,问你一个服侍主子不尽心的罪,敲你二十棍也是轻的。”
小荷吓了一跳,嗫嚅着小声的说道:“是姨奶奶,姨奶奶她不让我跟您说的。”
林太太闻言就更恼了,由不得的声音也提高了些:“糊涂!你们姨奶奶不让你说,你就真个不说了?看看挨到现下你们姨奶奶都成了什么样的?倒光顾着站在这里掉眼泪做什么?还不快出去叫小厮请了大夫来。”
小荷答应着就要去,但安彩萍却开口叫住了她。
“太太,”她努力的让自己的声音大些,对着林太太说道,“太太也不要怪罪小荷,这事是我不让她对你说的。也怪我这身子不争气,平日里没事也七灾八痛的,没的老是为这些小事去劳烦太太的理。”
林太太听了安彩萍说的这些话,一时又是气,又是急,连带着也有几分羞在里面。
实则往日里她也确实是不怎么管安彩萍的死活的。只是姨娘该有的月例银子,该有的四季衣裳按时给,其他的她倒也没有特意的去关照过安彩萍。
于是林太太就道:“你也是糊涂了!你都病成这样了,去对我说,我就真有个不管的?好歹你也服侍了我那么些年的,我有个真的眼看着你死的理?不是我说,你可不是把我想的忒狠毒了些。”
安彩萍自是不会说她先前确然是这般想林太太的,她转而就道:“太太多心了。彩萍原没有这样的想法,不过觉得就是自己不是个有福气的人罢了,活在这世上也是没什么意思的,由不得的也就自暴自弃,不想去麻烦太太罢了。”
林太太长叹了一口气:“这都是你素日太多愁善感的结果,见着一片落叶都要伤神半日的。依着我说呐,这人呐,还是得粗粗笨笨的才好些,没事的长了一颗七窍玲珑的心做什么?自来都说是红颜薄命的,也只是些美貌佳人,整日的坐在闺房里的红颜薄命罢了,几曾见过田间地头的粗使农妇红颜薄命来?彩萍,你就糊里糊涂的过日子不好么?”
安彩萍笑着点了点头:“太太的教诲自来是会别人不同的,彩萍今日又算是长了一回见识了。只是太太的教诲,彩萍往后怕是再听不到的了。”
林太太就只叹气,没有说话。
仍凭是谁,现下看到安彩萍,也知晓她是走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只怕是华佗在世都不成的了。
安彩萍这时用力的挣了起来,竟是将手支撑着上半身坐了起来。
“太太,”因着这番用力,她苍白的面上竟是现出了几丝血色来,“彩萍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怨不着谁,也恨不着谁。便是现下死了,也没得什么。只是太太,萱儿,萱儿往后还望您看在我服侍你那些年的情分上,看顾看顾她才好。我此生是无以为报了,来世结草衔环,给太太当牛做马罢。”
林太太示意彩云和彩霞上前来扶着安彩萍,自己眼中却是不停的落了泪。
“你放心。萱儿那孩子素日我也是喜欢的,往后我便让她住在我那里,没事的和玉儿做个伴也是好的。再过得几年,我哥哥家那边来迎娶,我也定然是会给她一份丰厚的嫁妆,让她风风光光的嫁了过去。便是往后,我瞧着我那侄子也是个有造化的,性子又好,定然是不会委屈了萱儿的,你就放心的,去吧。”
安彩萍想点点头,再对林太太说上句话,但全身的力气全都在刚刚的那一挣之下用完了。
眼见得她眼中的光彩就要涣散了,林太太一壁哭,一壁就对着小荷骂道:“糊涂东西!还不快去将你们萱姑娘带来给你姨奶奶看上一眼,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而那边小荷已经是哭得跟个泪人似的了,胡乱的说着:“姨奶奶先前说,说让我们萱姑娘去睡呢。说是怕吓到萱姑娘,不想让她见着她这样,让我们谁都不要去叫萱姑娘过来呢。”
林太太就又骂道:“萱儿是你们姨奶奶唯一的念想,这当会临死前不让她看一眼,怕是到了下面你们姨奶奶也不甘心的。还傻登登的杵在这里做什么?快去叫了萱姑娘过来。”
她们这边还在乱着,那边厢安彩萍费力的将面转向了彩霞,艰难的扯了一下嘴角,做了个极淡的笑容出来,而后便闭上了双眼。
一缕香魂杳杳远远的投奔地府而去了。
彩云和小荷立时便放声大哭了起来。
便是林太太,也是在旁边不住的哭着:“你倒是狠心的抛下了我去了。往后教我再想起你来,可要去哪里看你呢?唉,彩萍,彩萍,你让我这颗心都痛的快要碎掉了。”
独独只有彩霞,此时却是一丝儿泪水也没有,反倒是平静的开口对小荷说道:“将你家姨奶奶的箱子柜子打开,将她素日爱穿的那些衣裳,爱戴的首饰都拿了来。不趁着现下给你们姨奶奶穿戴好了,难不成是要她这样子就到下面去么?”
小荷一壁哭,一壁就去开了箱子柜子,但最后又哭着跑过来说道:“彩霞姐,还是你来看看罢。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拿哪套衣裳出来才是。”
彩霞便跟着她一起去了,林太太随后也一起跟了来看。
箱子柜子都是开着了,里面也是有些儿衣裳在的,但要么是些半新不旧的,颜色都不鲜艳了,要么就是些早就不时新的样式了。
林太太就问道:“姨奶奶的衣裳都去了哪里?日常每季的衣裳都让你领了来的,怎么说也都是够穿了的。旁的不说,冬日的衣裳可不是上个月才让你拿了来的,可怎么就是不见?怎么现下统共才这么些旧衣裳?莫不成是你偷摸着克扣下,拿出去卖了不成?快些老实说,不让我便让人将你采了出去,先敲了二十棍子再来答话。”
小荷只教林太太这番话给吓得立时就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着回禀道:“太太明察。小荷哪里有那样的胆子了?是姨奶奶想着萱姑娘现下是许了人家的,怕嫁妆少了,到时嫁了过去,婆家瞧不上她。于是她便让我悄悄的将她的那些儿新些的衣裙都拿出去当了的。上个月在太太那里领的这季冬季衣裳儿,姨奶奶不过是看了一眼的,随后就让我拿出去当了。攒了的银子都给萱姑娘打了首饰,买了缎子回来绣被面枕套的,太太不信时,看这里就知晓了。”
说罢起身站了起来,将旁边的一个箱子打开,里面果然是满满当当的放着一箱子簇新的衣裳和首饰。
林太太见了,好半天做声不得,而后才叹道:“彩萍这是做什么呢。论起来,萱儿总归是我们林家的女儿,且她嫁的又是我的侄儿,没得她出嫁的时候我还会少她一份嫁妆不成?唉,也罢,既然她都给萱儿准备了这些,那小荷你便将这些保管好,等到来日你家姑娘出阁的时候,将这些给了你家姑娘,也是彩萍的心意。“
一面又回身唤来了彩云,吩咐着:“这些破衣烂衫的,哪里能让彩萍穿着走呢。我记得她素日里最爱的是绿色和蓝色,也罢,你去我屋子里靠最里面的箱子里将那件葱绿色的织锦小袄拿来,再是将那件湖蓝色绣着合欢花的缎子裙拿来。哦,再去我的第二个梳妆盒里将那套碧玉做成的头面拿来。彩萍毕竟是服侍了我一场的,怎么说也得让她风风光光的走才是。”
彩云答应了一声,伸手抹了抹面上的泪水,转身就要走的。
林太太却又出声喊住了她:“你顺带叫了阿棠过来,让她将萱姐儿带到我那屋子里和玉儿一搭儿里睡罢。待会儿这边遭乱哄哄的,萱姐儿岂有个不知晓的?既然是彩萍的意思,那便暂时的让萱姐儿不要见到她这个样子也是好的。”
彩云答应了,这才转身一径的去了。
彩霞这时却是走到了林太太的面前,也无二话的,直接是跪了下去,趴在地上朝着林太太磕了个响头。
“太太,”她的面上现下是一些儿泪水也没的,声音听起来也较刚刚更平静了些,“彩霞谢太太给了彩萍姐这么大的体面。”
林太太叹息了一声,弯身俯身就想去扶她。
“彩霞,我晓得你素日和彩萍关系是最好的。你心里难受,便索性痛痛快快的哭一场罢。这么忍着,对你自己也是不好的。”
但彩霞却并没有起身,她依然是直挺挺的跪在那里,随后又趴下去朝着林太太磕了个响头,而后直起身来才说道:“彩霞有一事求太太,还望太太能恩准。”
“什么事,你说。”
“我求太□□准,往后就让我照顾萱姑娘的。”
林太太想了一想,而后便道:“也罢。萱姐儿是彩萍唯一放心不下的,有你在她身边照看着,不说是彩萍放心,我也放心的。”
彩霞闻言,便又俯身下去对着林太太磕了个响头。
“彩霞谢太太成全。”
林太太望了她一眼,慢慢的说着:“难得你对彩萍倒是这样忠心的。”
言下之意自然是有些责怪彩霞,对自己这个她名正言顺的主子都没有对安彩萍那么忠心的了。
彩霞也不回答的。只是起身站了起来,让小荷去打了盆水来,拿了干净的布巾给安彩萍擦着身子。
不一会儿的功夫,彩云便将林太太先前吩咐的那些衣裙和首饰都拿了过来了。而这边彩霞也是给安彩萍擦洗好了,于是她们两个连带着小荷,便七手八脚的给安彩萍穿衣裳,梳头发,插戴首饰之类的。等到这一切都做好了,便找了块白底四角绣着兰花的手帕子给安彩萍盖了脸,再是卸了块门板下来,将安彩萍抬到了门板上,这才出去告知全宅里的下人,安姨奶奶没了。
☆、第37章 另眼相看
安彩萍的丧事,林太太办的很是风光。
于是一时众人都说道,林太太可真是个菩萨心肠的好人。
但也有个把人说着,死后的风光有什么用呢,活着时的受用才是真的。
可不管如何,林太太最终是大操大办的将安彩萍给发送了出去。
林琼萱次日就知晓自己的亲娘没了,自然是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几次哭晕过去。
她现下已经是九岁的年纪了。这个年纪端的是有些尴尬,说她懂事吧,可说到底她又毕竟是个孩子,可要说她不懂事吧,有些事她偏生又是懂的。
只是林琼萱这孩子,生来便不得自己爹爹喜欢,而安彩萍又是那般的一个性子,只怕是见着落叶都能落几滴眼泪下来的,长此以往,林琼萱跟着她也就养成了一个纤弱得跟草茎似的性子。
她原本就是生的瘦弱的,现下更是数日都是水米不粘牙,眼见得整个人就要瘦成一根麻杆儿了。
彩霞自然是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那日晚间她求过林太太之后,林太太当即也就答应了,让她往后只服侍着林琼萱。而小荷原本就是服侍着安彩萍的丫鬟,林太太便也让小荷继续的跟着林琼萱了。
不但如此,她还将自己上房里的西厢房收拾了出来,又添置了一些东西,随后便让林琼萱搬了过来。一应饮食起居,和自己的亲生女儿林琼玉都是一样的了。
只是这孩子天生和她娘一样敏感,别人的一个眼神儿都是能揣摩半日的,林太太有时就觉得对着这孩子实在是有些累。
但她毕竟话已经是说了出来的,大善人的样子也已经是做了出来的,总是不好再反悔的吧?所以说不得的也只能对着林琼萱做了一副慈母的样子出来劝导着她,让她好好儿的吃饭,保养好自己的身子。
可是这孩子这次却是软硬不吃的了,总是一日到晚的关在房门里独自的哭着,仍凭别人怎么去说她都是不吃不喝。
林太太后来就有些不耐烦了,只是吩咐着彩霞和小荷好生的照看着你们姑娘,也就不再如先前那般殷勤的一日要去看她好几次的了。
可彩霞也是一筹莫展的。别看她对着其他人说话是绵里针似的,但凡一句话说出去别人都是不大扛不动的,可对着林琼萱,她都恨不能将自己说出来的话先去蜜罐里泡上一泡,而后再拿给林琼萱听。
最后还是林琼玉完美的解决了这个问题。
彼时林琼玉已经是四岁的年纪了。
换而言之,她已经是穿到了这个世界四个年头了。这在四年里,她也是见多了大宅门里的龌蹉营生,有心两耳不闻窗外事,什么都不去管,只是顾着自己安稳的度日也就是了。可她实在是有些心疼林琼萱。
这孩子也实在是可怜,九岁的年纪,若是搁林琼玉上辈子那里还在读小学,日日的与同学打闹,回家就和自己的父母斗智斗勇,闹腾着看动画片的年纪,可到她这里,亲娘是没有了,虽说是有个亲爹,可那也和没有差不离。
林琼玉想着,这林琼萱之所以伤心成这样,一方面自然是因着自己的亲娘没了悲伤的,但另一方面,只怕也是对着未来心生恐惧的。
毕竟于她而言,这偌大的林宅里她是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这往后谁怜她谁疼她?她冷了饿了该跟谁说?撒娇伤心的时候又有谁会知晓?
只是孩子啊,再这么不吃不喝的下去,只怕你就该是地底下和你娘见面了。
林琼玉想了一想,便去了林琼萱的屋子里,让正在旁边着急忙慌的彩霞去准备一锅鸡丝粥来。
彩霞有些不解的看了她一眼。毕竟在她眼里看来,这玉姑娘还只是个四岁的姑娘呢,能懂得什么。
林琼玉却是做了一副大人的模样出来说道:“你去熬一锅鸡丝粥来就是了。我自然是有法子让她张口喝粥的。”
这个她,自然指得就是林琼萱了。
想她穿到这里来,说到称呼上,也就叫过林太太娘。毕竟林太太生养她不易,且对她这个做女儿的也实在是好,恨不能连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给她玩的。所以叫林太太一声娘,林琼玉也不觉得亏了她。
只是开口叫林琼萱是姐姐的话,林琼玉怎么想都怎么觉得亏。
毕竟她比林琼萱是大了那许多啊啊。
彩霞见林琼玉虽则是个小小的人儿一个,但面上的神色却是肯定的很,她现下也是病急乱投医了,也顾不得许多,急忙的就亲自去小厨房里熬鸡丝粥了。
而在这空隙了,林琼玉不看林琼萱,也不和她说话的,只是拣了张椅子,自己爬上去坐了,由着林琼萱自行在那里低低的哭泣着。
自然她手上也没空着,正拿着一个九连环在玩。
没办法,总得找点事打发下时间。
也不知晓过了多长时间,就只听得急促的脚步声响。
林琼玉抬起了头看过去。
盯着九连环盯的时间太长了,现下眼睛就有些花,看东西就有些影影绰绰的。
而影影绰绰中,彩霞已经是麻利的打开了拎过来的朱漆方盒,一样一样的将里面装着的东西往外拿。
首先便是一个大白瓷盆装着的香喷喷的鸡丝粥儿,再是一碟酱香瓜,一碟云片火腿,一碟麻油拌过的豆腐乳,一碟清炒藕丝。再就是拿了一只小巧的白瓷碗出来,一双象牙筷出来,麻利的盛了一碗鸡丝粥放在了桌上,眼巴巴的瞧着林琼玉,就想看着她怎么劝林琼萱开口喝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