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庞妈妈显然也不是什么无能之辈,虽看不透翩羽的真伪,可这个话题明显不是她能接口的,便垂下眼去不吱声了。
见庞妈妈不再上钩,翩羽看着她,忽地就感到一阵无趣,便伸手揉了揉紧绷着的额。
见她揉额,许妈妈一阵紧张,忙问道:“姑娘可是痛得厉害?可要把刘先生叫来?”
这一句话,顿时叫翩羽又想起那个可恶的人,那心头仍郁结着的火苗一下子窜出三丈来高。
偏那个惹她不痛快的人又远在天边……
翩羽的胸口起伏了两下,终究没能压抑得住那股怒气。她看看如今规规矩矩站在那里的庞妈妈,想着之前被吵醒时她所听到的那些话,便忽地撑着手臂坐起身,对许妈妈道:“妈妈快伺候我梳洗,去请安已经晚了。”
许妈妈忙按住她,“姑娘快别,这还发着热呢,。”
看着庞妈妈,翩羽扯着唇角冷冷一笑,“不过是发热而已,又死不了人,总比叫人说我不懂礼,竟都不知道晨昏定省强。毕竟……”
她看着偷眼看向她的庞妈妈,又是冷冷一笑,“毕竟那位不是我的母亲。不去请安,只会叫人说我的不是。”
而,若是叫她带着病去请安,要被人说三道四的,就该是长公主了。
庞妈妈一惊,忙顾不得再装傻,陪着笑过去安抚翩羽道:“看姑娘说的,夫人昨儿还说,姑娘一路劳顿,今儿该叫姑娘好好歇息呢。夫人那里若是知道姑娘身子不好,不定要急成什么样呢。”说着,转身喝着那个容长脸的丫鬟去叫太医来给姑娘看诊。
翩羽却不打算放过她,只冷笑道:“可我被你们吵醒时,妈妈正口口声声说,老爷夫人那里正等着我去请安呢。偏妈妈现在又说,夫人昨儿说了,叫我好好歇息。我该信妈妈的哪一句?”
庞妈妈愣了一愣,却是没想到她会抓住她的话柄不放,忙抬手在自己脸上轻拍了一下,陪着笑道:“老奴被夫人指给姑娘做教养嬷嬷,自然处处都要替姑娘着想。老奴只是想着,姑娘如今是才刚回府,总要做个样子给人瞧着姑娘的好,却是没想到姑娘身上不好。”
翩羽抬眸看向她,那清澈的眼眸中,带着清冷的幽光。
“妈妈的意思,是说我才刚回府,就该巴着老爷夫人一些,以免以后我的日子不好过,可是?”她歪着唇角讥诮一笑,“倒是妈妈用心良苦了。”
可她才刚一笑完,忽地就发现,这种歪着唇角的笑法,正是周湛最喜欢拿来嘲讽人的笑法。
她忽地一顿,只觉得满身心的疲累,又觉得她这般折腾着别人,实在很是无聊,便兴意阑珊地挥挥手,喃喃道了声,“我累了,你们都出去,不许再扰我。”
她伸手拉过被子蒙住头脸,闭上眼就再不理人了。
得到消息的徐世衡和长公主都曾来看过她,她却始终没有理睬这二人。就连府里请来的太医给她把脉,她也只是由着人将她的手腕拉出去,合着的眼却是始终不曾睁开过。
就这样,她在床上足足静养了三天。
这三天里,她吃了睡,睡了吃,醒着的时候也不肯睁眼,只默默闭着眼,抱着被子假寐,直到高明瑞从高家回来。
高明瑞还没进翩羽的院子,远远的,就叫翩羽听到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
等她进了院子,翩羽便听到,似有人把高明瑞拦在了院子里。
可就这样,也没能拦得住高明瑞的脾气。就听得高明瑞在院中骂道:“你算老几,竟给我娘脸色看!你凭仗的,不过是爹宠着你……”
高明瑞的叫骂,翩羽一句都不曾听入耳中,偏这一句,忽地就叫她睁开了眼。
宠着她……
说起来,她爹还真就从来没宠过她,真正无原则宠过她的,只有那个人……
睡了三天,再想到那个人时,她心里已经不再那么痛得叫她无法呼吸了。可是……
她忽地一阵冷笑。
她果然是被宠坏了呢!她娘以前说过,没有谁天生注定就必须对谁好的……
啊,不——她忽然想起来了——说这句话的,不是她娘,而是他。
他说,这世上没有谁必须对谁好的。
他说,别人对你好,是你的福气,别人对你不好,那才是应该。
他只是重新回归他的应该,她又凭什么因为他的应该而觉得受到了伤害?!
谁又规定了,她喜欢他,他就必须也要喜欢她?!
而……
不喜欢她的,她也没必要在那人身上浪费她的感情。
她,既然能够做到把以前最为信任的父亲当个陌路人般抛至脑后,自然也能把曾叫她如此喜爱过的一个人给抛到脑后。
从此以后,各不相干。
翩羽张开手掌,看着掌心里那片青紫色的指甲掐痕,冲着自己默默露出一个冷笑。
☆、第一百五十章·无孔不入
第一百五十章·无孔不入
高明瑞被长公主派来的人拉走后,许妈妈冲着满院子的丫鬟婆子们冷笑一声,转身进了卧室。
作为心腹,许妈妈自然知道,翩羽的旧疾只是小小的发作了一下,如今早就好了。不过她挺乐意看到自家姑娘在床上装病的——至少也要叫人知道,她们这才刚回来,姑娘就叫那个“新四奶奶”给折腾病了!
许妈妈恶狠狠地想着,一抬头,却意外地看到原该在床上装病的翩羽竟下了床,“姑娘这是……”
翩羽散着一头长发站在衣箱前,正一件一件地将衣箱里的衣物往外掏着。
且看一件,就随手往地上扔一件。
翩羽抛开手里的衣裳,扭头才刚要问许妈妈什么,那眼却是忽地一眯。
就只见许妈妈的脸颊上,有着三道清晰的指痕——不用说,定然是刚才高明瑞的杰作。
想来是为了前儿那一声“新四奶奶”。
翩羽的眉微一皱,咬着牙默默记下这一笔账,扭回头去继续在衣箱里一阵翻找,又问着许妈妈:“我的衣裳呢?”
许妈妈被她问得一阵茫然,指着地上的衣裳道:“这些不都是姑娘的衣裳吗?姑娘是要找哪一件?”
翩羽不禁又是一阵皱眉。地上的衣裳,都是全新的,且都是她不曾见过的。以如今她这被人精心调教过的眼光,不用人说,她也能认出,这些衣裳都是御用制衣坊恒天祥的出品,而绣工则是出自江南的丽绣苑。
想到这些衣裳都是那人特意为她准备的,翩羽只觉得心头郁着一口鲜血,连牙根都在隐隐的发着痒。她正想怒吼一声,“我才不要人施舍”,忽的就看到阿江和三姑也进来了。
因着她的那点离奇遭遇,许妈妈也好,三姑母女也罢,打从跟她之初,她们之间就不是那种正常的主仆关系。如今相处日久,翩羽更是当她们是她的家人一般,而……
想着这俩人也是那人给的,翩羽默默又咽下一口郁血——若是想要跟那人完全划清界线,她该扔的,就不仅仅是衣裳了……
三姑一脸镇定地看看那一地的狼籍,再看看许妈妈脸上的伤处,过去将翩羽从那一堆混乱里拉出来,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递给翩羽,微笑着打了个手势。
是四哥的信。
四哥的作坊早就搬到了山上的别院里,且还拉了她大姨父和一个表哥一同做活。因去年年底四哥才刚成的亲,故而当初周湛只带了翩羽下山,而把四哥和作坊都留在了山上。
四哥信里说,家里一切都好,因作坊的分红,大姨一家生活也有了改善,家里正准备给她二表哥说亲。另外,他们已经接到了王爷的通知,知道她被她爹“接”回府的事了,又再三叮嘱她,有委屈千万别受着,她的身后还有他们呢……
看着四哥的信,翩羽心头的郁血简直已经淤积成了一汪血海。以她的本意,原是想要把所有跟那人有关的东西全都扔掉的,可如今她才突然发现,那人竟似无孔不入,她若真要扔掉一切跟他有关的……已无从扔起……
她颓然坐在梳妆台前,手指撑着额,心底一片烦闷。
身后,阿江默默收拾着一地的衣物,三姑拿着梳子替她梳着头,门外,传来许妈妈吩咐小丫鬟打水的声音。
翩羽抬头,看着妆台上镜子里的三姑道:“要不,你们回去吧。”
三姑的头一偏,冲着镜子里的她打了个手势,问她要她们去哪。
“回……”翩羽顿了顿,才勉为其难地吐出“王府”二字。
三姑看她一眼,从衣袖里又掏出一个信封递给翩羽。
翩羽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三张放身契。其中两张是三姑和阿江的,最底下那张上面的名字,赫然是她。
翩羽的牙根不禁又是一阵发痒。
这放身契,只薄薄一张,经不起手指一捻,便成了一团。看着掌心里揉成一团的纸,翩羽只觉得满腔的愤恨,等她回过神来时,那团纸已经被她撕得粉碎。
手指撑着额,看着地上散乱的纸屑,翩羽只觉得眼眶一阵发热。
虽说她早已经决定要跟那人一刀两断了,可这张代表着她跟他再无瓜葛的纸,却又无来由地叫她一阵绝望。
她,跟他,真的再无瓜葛了。
许妈妈吩咐完小丫鬟,重又回到卧室,看到阿江怀里抱着的衣裳,想起还没跟翩羽说过这件事,便回身对翩羽笑道:“姑娘之前的那些衣裳都不合适了,这些都是王爷……”
“别提那人!”翩羽猛地挥手打断她。
许妈妈一怔,有些无措地看着她。
翩羽装病,其实更多的是为了她心里那些过不去的结。她不知道三姑和阿江是否知道她的那些郁结,她在她们的脸上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显然许妈妈是不知道的。而且她很清楚,许妈妈以为她装病,只是为了折腾长公主和她爹。
“可……”许妈妈有些不解。
翩羽抬眼,看向妆台上的镜子。镜子里,她的眼泛着微微的血丝,却并没有泛起水光。
(“这是你第几次‘只哭最后一次’了?”)
人,果然不能惯着!
“以前的事,谁都不许再提。”她轻声道。
许妈妈看着她又呆怔了一下,才忽地醒悟过来,连连点头道:“对对对,不提不提,咱们这两年都是住在山上舅老爷家的,跟别人无关……”
显然,许妈妈又误会了。
翩羽却并没有指正她。她只默默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过去的既然已经分割不清,那就不分了,只当一切从现在开始就好。至于他留给她的东西和人,她没必要矫情不是?
他爱给不给,反正又不是她跟他要的!
“那件,”她回身指着阿江怀里抱着的衣裳,“我要穿那件。”
顿了顿,她看着许妈妈脸上的伤又道:“再把红锦姐姐给我的妆盒拿来。”
那人曾说,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反过来,生气也是一样。一个人生气,哪有大家一起都不痛快来得痛快!
*·*·*
正如翩羽所预料的那样,高明瑞被人拉走后,她这里才刚穿戴收拾妥,长公主那里就亲自过来了,且还拉着那不情不愿的高明瑞。
对于翩羽回府一事,长公主原先并不怎么介意,只当是府里多养了一只小猫小狗的,何况翩羽还有沦落到景王手中的一段不堪经历。
她原以为,有了那样一个把柄,就算那孩子再怎么倔强,应该也不敢放肆。就算她不愿意巴结着她,至少也不敢跟她作对才是。所以她甚至都已经想好了,将来要如何利用翩羽去为自己塑造一个贤良后母的形象。
而出乎她意料的是,也不知道是不是“近墨者黑”,这徐翩羽竟跟她那个主子一样,是个不着调的浑不吝,双方才刚一打照面,她就给了她好大一个下马威。她身边的那个妈妈,甚至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新四奶奶”之类犯她忌讳的怪话!
不过,即便这样,她也没把那个小丫头放在眼里。不管怎么说,那丫头只是个不到十四岁的小丫头,终究还要在这府里生活。而她,是这府里名正言顺的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