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神色,岂能避得开一直注意着他的周湛。周湛翘着唇角冷冷一笑,合上扇子,将那扇子在指间旋转了一转,道:“再告诉长史一个不幸的消息,本王不打算成亲。”
白临风一窒,不免呆呆地望着周湛。顿了顿,他才勉强笑道:“王爷您志不在朝堂,下官自是不好勉强王爷。只是这成亲之事,却是不好由着王爷任性。王爷如今已经十八了,论年纪也不小了,即便是……。”
“人为何要成亲?”周湛扬着眉打断他。
白临风那些劝谏的话,一下子被周湛的问题打断,不禁堵在胸口一阵发闷。他只得重新整理了思绪,答着他的问题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血脉延续原就是为人子的职责……”
“哈,血脉延续。”周湛忽地以扇头一敲桌子,再次打断白临风的话,抬眉看着他道:“大人觉得,我这一身血脉,有延续下去的必要吗?”
他冷冷看着白临风。
顿时,白临风的背后就冒出了一层冷汗。难道,当年的事,这孩子竟全都知道了?!
见刚才还那般义正辞严的长史大人忽然避开了眼,周湛先是一阵冷笑,然后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唰”地甩开扇子,头也不回地出了外书房。
走过白临风的身侧,他忽地又站住,看着门外早春的艳阳,挑着眉梢一扯唇角,说道:“延续血脉的事,不急,不定哪天我想通了,就依了你们了。倒是美人儿的事,大人多上着心些。京城的美人儿我都看腻了,听说南方的美人儿多,给我多弄几个来瞧瞧。”
他后退一步,歪头看着白临风那低垂着不敢与他直视的眼,又压低声音,在白临风耳旁小声道:“听说白家专出美人儿的,大人要不要趁着这机会弄进来两个?不定叫本王看中了,那心思一动,也就愿意延续这身血脉了呢。说起来,白家倒是跟本王绝配,反正是出于同源,倒也不怕谁嫌弃了谁。”
说得那白临风的衣袖竟无风自抖起来。
周湛则又是冷冷一笑,这才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回清水阁的路上,周湛一路缓缓而行,那张挑着八字眉坏笑的脸,叫谁看了都觉得,他刚做了件十分得意的恶作剧,怕也只有翩羽能感觉得到,此刻他的心情十分糟糕。
而且她觉得,他心情之所以糟糕,十有八九,跟刚才他和长史大人的耳语有关。只可惜,她什么都没听到。
她正沉思间,不想周湛一扇子敲在她的头上,喝道:“小小年纪,皱着个眉想什么呢?”
翩羽被他敲得一恼,抚着脑门,不加思索地道:“想爷的亲事呢。”
周湛一阵惊讶。
翩羽眨眨眼,抛开脑中的疑惑,凑到周湛面前,弯着眉眼笑道:“宫里贵妃娘娘提的那个田嫔的妹子,是不是跟十一公主交好的那个田姑娘?承平伯家的九姑娘?”不等周湛答话,她点着头,老气横秋道:“那姑娘看着不错。”
“你知道什么错与不错!”周湛横她一眼,那扇子再次敲在她的头上。
翩羽揉揉脑袋,缩着脖子嘀咕道:“我瞧着是不错嘛!”
她确实是真心这么想的。可等过了两日,她看到周湛和田九姑娘并肩站在一处时,又忽地不这么认为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bb的地雷
☆、第一百二十章·下不为例
第一百二十章·下不为例
那天在勤政殿上,圣德帝说要给周湛安排个差事时,周湛还以为这是他新想出来折腾他的借口,因此也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等他见过白临风,得知他在此事中起的作用后,则一切都已经晚了。
当天下午,宫里就来了个老太监宣旨,圣德帝命周湛去礼部就职。
“礼部?”宫里来人才刚走,周湛就甚是不恭敬地将那圣旨往书案上一丢,对涂十五抱怨道:“你瞧瞧我周身上下,从里到外,最缺的,大概就是这个‘礼’字了。”
打接旨时,周湛的脸色就不好看。白临风白长史果然是官场老油条,见他面色不对,前脚宣旨的才刚走,后脚他就随便指了件事遁了,单把个敦厚善良的涂十五涂大管家抛在这里,独自面对那满肚子牢骚的景王殿下。
周湛不满地看着抄着手站在书案旁,一脸无动于衷的涂十五。显然,在这件事上,涂十五的立场和长史大人的立场是一致的,都希望他能在朝中占个一席之地。
“做个纨绔,和在六部当差,其实并不相违。”涂十五温和笑道。
这笑容,直看得周湛一阵刺眼,冷嘲热讽道:“没想到,你跟长史白大人倒是挺合得来的嘛。”
涂十五可不怕他的讥嘲,仍抄着手笑道:“那是因为,白大人是真心盼着王爷好。”
周湛的脸色一阵阴沉,“自己觉得好的,才是真的好!”
“有时候,人不一定真知道,什么才是对自己最好。”涂十五道。
周湛一听就怒了,“这话听着就叫人生气!我自个儿的事,我自个儿乐意怎么作就怎么作。”(作,平音。)
涂十五却一点儿都不为他的怒气所动,淡然应道:“王爷既然都说了,这是您自个儿在‘作’,可见王爷心里还是明白其中的是非曲直的。”
顿了顿,他又道:“朝中什么情形,想来王爷心里也有数。以前有太后在,还叫王爷吃了那些闷亏,如今没了太后的护佑,将来还不知道会如何。不过可预见的是,若是王爷仍是一心只想做个闲散王爷,怕是将来终究逃不过‘别人为刀俎,我等为鱼肉’。长史大人这般为王爷谋划,图的也不过是‘安身立命’四个字,怎么也要叫那些想打王爷主意的人,不敢轻易伸手才是。”
周湛听了,不禁一阵沉默。
虽说他回京才几天,可从他所观察到的圣德帝的变化,以及红绣收集的那些资料看来,京中的风云正在悄悄地变化着,且可能将来还会有什么不可预测的大变化。
太后还在世时,圣德帝执政的风格甚是平稳,如今却不知为什么,竟渐渐显出急躁来。不说别的,只在对待太子的态度上,便叫有心人瞧出了端倪。
自小,太子就是圣德帝手把手亲自教养长大的,且以前他也处处注意着突显太子地位的稳固,可自打去年开始放权给太子参政后,圣德帝竟忽地对太子有了种种不满,且这种不满还渐渐带到了面上——比如在勤政殿时,竟叫周湛听到了他指正太子的那些话——虽这种不满的痕迹并不明显,落在一些生了玲珑心的人眼里,难免就生出些别样的心思。
圣德帝膝下,除了太子外,成活且成年的皇子还有三位,贵妃娘娘所出的二皇子,以及生母分位不高的四皇子和六皇子。六皇子自幼体弱多病,四皇子则是热心梨园,一心要做个闲散皇室,只有这二皇子,生母身份尊贵,自己也是个能干的。这一年来,太子行事叫圣德帝多有不满,倒是二皇子,看着越来越得圣德帝的器重,且还屡屡当众夸赞于他。于是二皇子的门下,便渐渐风光了起来。
太子和二皇子,周湛更愿意倾向于太子。其一,就大的方向来说,太子个性随和,擅长兼容并蓄;二皇子则目下无尘,有些刚愎自用。其二——属个人恩怨——自小太子对周湛就多有照顾,高傲的二皇子则常跟他有些冲突摩擦;第三,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子,何况二皇子的那位生母,贵妃娘娘还屡次背着人往周湛身边伸手。
先端贤皇后去世后,圣德帝曾发誓不再立后,因此他登基后,六宫就交由贵妃娘娘统领着。贵妃娘娘是个心气儿挺高的主儿,虽圣德帝精明,管制得后宫不敢往朝政上伸手,朝钱财方向下手,圣德帝倒是不会过问。又恰逢着年仅三岁的小景王开府,太后自恃没人敢在她鼻尖下弄鬼,便把开府的事全权交给了贵妃娘娘处置。一开始,贵妃娘娘倒确实不敢弄鬼,可时间一长,又看着景王殿下实在年纪小,也用不了那么多钱财,那缺钱的贵妃娘娘便动起念头,无私地帮着景王花费了。直到十岁左右的时候,景王才借着威远侯借钱下西番的事,将贵妃娘娘伸进他府里的手给斩断了。这事叫贵妃娘娘好大一个没脸,虽有人做了替罪羊,两方人马到底结下了一点小过节。
再后来,景王日渐长大,那会抓财的金手指看着实在是招人眼红,于是贵妃娘娘的手便又明着暗着向他身边伸了过来。这些年,两边你来我往的甚是热闹,周湛虽借着老太后给了贵妃娘娘几回教训,贵妃娘娘那里也不是没叫周湛吃过闷亏。于是小时候的那点小过节,如今则渐渐变得有些势不两立的味道了。
争嗣夺位,即便到了最后关头,都不一定会是血淋淋的,却绝对是你死我活。周湛怎么也想不明白,圣德帝那精明了一世的老头儿,怎么竟忽然糊涂到会去挑动朝中诸人的野心。
而这回给他派差事,若说是白临风的策划,圣德帝那时又是叫太子给他安排个差事……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要叫他领了太子之情的意思……再往下深究,圣德帝此举的含义,不免又叫他觉得,拉他入朝,不定是那位老爷子想叫他给太子搭把手……
周湛正沉思着,就听涂十五叹道:“如今别的事不说,爷的婚事,那定是要从宫里过的,怕是有人要借这件事做什么文章……”
周湛眉头一皱,抬头看着涂十五道:“我不是说过吗?我不会成亲,随他们爱如何就如何。真逼急了我,我也不吝啬我这一头头发,大不了学十三叔,除了这三千烦恼丝。”
涂十五不禁吃了一惊,这“不成亲”三个字,已经是他今天第三次听到了,可见这位爷是当真的。
“不、不成亲?为、为什么?以前怎么从没听爷提过?”涂十五结巴道。
周湛冷笑,“其实我一直都有这样的想法,不过不曾说出口罢了。”顿了顿,他又道,“之前我想着,若真逼我,大不了娶回来放在那里,我不上床,难道还能有谁强逼我?后来则觉得,若是如此,倒白害了人家姑娘一辈子,何苦来哉。”
“可、可是,为什么?”涂十五不解了。
周湛看看他,沉默半晌,才道:“你该知道我的身世吧。”
涂十五一阵眨眼。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景王周湛是打昌陵王府过继来的,是老昌陵王的遗腹子。
周湛冷冷一笑,斜靠着那书案,拿扇子一拨扔在书案上的圣旨,“我和如今的昌陵王,确实是同一个女人所生。”
顿了顿,他歪斜着脑袋侧头看向涂十五,“但不同父。”
这拐着弯的说法,令涂十五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顿时大吃一惊——也就是说,自家王爷不是老昌陵王的遗腹子?!是先昌陵王妃偷人所生?!
那么,他甚至许都不是皇家血脉了?!
这、这可是欺君大罪啊!
就在他被这消息震得张口结舌之际,周湛则展着扇子,扬眉一笑,道:“好消息是,老爷子知道我的来历,所以这不算是欺君之罪。”
涂十五忍不住一阵暗想:难怪上面那位老是看自家爷不顺眼了……
只一眼,周湛便猜到他心头的想法,那眼眸一闪,却是并没有去纠正涂十五的误会。他伸出胳膊,带着嫌恶看着自己的手腕道:“这血脉,从一开始就带着算计和肮脏,若不是我还没活够,真想舍了它算了。可要我去延续它,是万万不能的。”
他抬头看向涂十五,见他满眼都是悲伤同情,不由哂声一笑,“什么大不了的事,竟叫你摆出这副嘴脸。当初你被你叔叔伯伯谋夺了家产,弄得身败名裂时,也没见你表情这么难看过。”
“我已经报了仇了。”涂十五喃喃道。一直以来,他都知道自家爷是个表里不一的人,虽外表看着似从不把世间万事略萦心头的模样,其实骨子里极为叛逆记仇。他以为,王爷那般放浪形骸,是因着那点叛逆,却不曾想,这叛逆的背后,竟藏着那样一个不堪的秘密……
“成亲的事到此为止,”周湛又道,“以后也不用再跟我提了。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个事,你只当没听到,我也只当我没讲过。”
顿了顿,他又道:“还有……”
涂十五抬头。
“下不为例。”周湛正色道。
涂十五一怔,直到见周湛的眼看向门外,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到那远远守在廊下的翩羽,他这才明白过来。周湛指的,是早晨他利用翩羽递话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小修了一下,添了点细节。
这雨下的,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因下雨引起过敏性结膜炎,我也是眼泪汪汪的,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眼睛又红又肿又痛,还眼泪不住流,不知道明天能不能按时更呢……
☆、第一百二十一章·女儿家的模样
第一百二十一章·女儿家的模样
就算再不情愿,下了圣旨的事,不去做,那就是渺视圣意,抗旨不遵。
既然不能抗旨不遵,总可以消极怠工的,于是第二日,周湛一阵磨磨蹭蹭,直到日近中天时,才领着沉默寡言几个去了衙门。
翩羽则被留在了家里。
若是以为山中无老虎,猴子就能成霸王,那她可就想错了。周湛这人一向小心眼儿,自己不好过,也绝看不得别人好过。一早那拖沓着的消极怠工时间里,他就尽耗在给“小吉光”布置家庭作业上了。
翩羽翻翻那些功课,顿时一阵头痛。且不说这些功课的难度,只说那量,即便是她不吃饭不走动,也得叫她做到天黑时分。
看着周湛挑眉坏笑的嘴脸,她默默咽下一口怨气,赌气拿起最容易的一门功课——那大字本儿,便开始练起字来。即便是周湛冲她嚷了两三声他要出门了,她都不曾抬头相送。
周湛岂能不知道她这是生气了,想着其中一些困难的功课,还不是她眼下这个程度能做得出来的,想着晚上回来,她怎么也要求着他帮她解题,他不禁一阵洋洋自得,那被算计着要去衙门当差的怨气,顿时就消散了大半。
这里周湛刚走,那里无声便见缝插针地领着诸多小丫环们进来,继续分段分段地擦洗着清水阁的里里外外。
见翩羽噘着个嘴儿,伏在东厢书房的大案上写着大字,她不禁一阵摇头,又亲自倒了盏茶给翩羽送过去,笑道:“爷不过是怕留你一个人在家无聊,哪里就真要你写完这些功课了。”
翩羽放下笔道了声谢,忍不住向着无声抱怨道:“干嘛不带我去。”
无声看看翩羽。翩羽如今虽用红绣教的法子勾了眉眼,可她到底不如红绣的技术那般高杆,一张白嫩嫩的小脸儿,怎么看怎么像是将要开放的花骨朵儿,别说是带去人多眼杂的六部衙门,即便是带着出门,想来王爷也不放心了吧。
无声虽不知道王爷要拿这明明是个女孩儿的“小吉光”怎么样,可她一向忠心,只要是王爷想做的事,她一律盲目支持,哪怕是他对“小吉光”起了什么坏心思——当然,忠心耿耿的无声坚信,自家王爷人品有保证,不会白欺负了“小吉光”而不负责任的。
因此,她自己虽还没发觉,其实心下已经隐隐把这“小吉光”当“王爷的人”来看待了。
“王爷自个儿都不乐意去那地方受拘束,又怎么会带你去呢。”无声笑着安慰了翩羽一句,便被人叫着出去了。
翩羽叹息一声,只得再次拿起笔,默默去写那二十张的大字。她很想鬼画符地交差了事,可抬头看着匾额上周湛自己写的“岁月静好”那四个筋骨俱全的大字,再低头看看自己那些软绵绵没精神的字,终究是不服输的个性抬了头,便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写了起来。
等听到外面小丫环们叫着“长寿爷”的时候,她才写了几个叫她满意的字。抬头间,就看到已经好久不见的长寿爷站在门外往门内探头察看着。
翩羽自然知道,长寿爷受罚一年内不许出现在周湛眼前的事。而长寿爷也很神奇,作为内务总管,虽然这府里他的影子无处不在,却还真是一次都没有出现在周湛的面前过。想来是因为如今王爷不在,他这才进来看一看的。
于情于理,翩羽都不得不再次放下笔,过去给长寿爷请安。她抬起头,却不解地看到,长寿爷正以一种莫名的、带着惊喜的眼神将她一阵上下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