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翩羽垂着眼道:“现在想起来了,那时候我爹说,高僧之所以会给我娘那道符,是因为徐家捐了许多的钱物,那符原是给徐家的,并不是专门给我娘的,我娘不该自己收了。”她抬起头,一双原本有些浅淡的茶□□眼,这会儿在晨光中显得很是幽深,“可我知道,那符是因为那位高僧欣赏我娘的慧心兰质才给我娘的。”
一时间,房内沉默下来。
半晌,周湛才道:“现在你是怎么想的?”
翩羽的嘴角一抽,冷笑道:“能怎么想,要么,是我爹故意无视了这个事实,要么……”她沉默片刻,摇着头道:“没有要么了,我现在可以肯定,他就是故意无视了。”说着,眼中微微泛起水光,抖了一下唇,又道:“如果不喜欢我娘,觉得我娘丢了他的人,当初他可以不娶啊!没人逼他!我舅妈说,之前我娘问过他的,是他说不在意我娘的出身,是他非要娶的……”说到这里,她咬住唇,用力眨巴了两下眼,把眼里的水光全都眨了回去。
周湛看她半晌,才撑着下巴道:“有一种人,总愿意把自己打扮成圣人,明明心里不愿意的事,却要显摆他们的道德崇高,硬逼着自己去做了,可事后又总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人前人后摆出一副忍辱负重的面孔,叫人看着他们忍不住就要感慨上一句:‘啊,瞧,多伟大的人,明明可以不那么做的,偏他竟做那样的牺牲,真是个圣人呢。’”
他冷笑一声。
“这些圣人们都有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愿意为了天下众生去承受苦难。只是,这种悲天悯人是要有代价的。代价就是,受了他们恩泽的人,要对他们感恩戴德,更要由着他们去予取予求。谁让你们这些人受了他的恩泽,天生就欠了他的债呢。”
见翩羽垂着眼不再动筷子,周湛道:“可吃好了?”
翩羽忙抬起眼,匆匆把那杯牛奶喝了,一抹嘴,道:“好了。”又道,“这就要去找我舅舅们吗?”
周湛惊讶地看看她,五根手指在腮边轮流一弹,忽地就站起来,伸长手臂,隔着桌子屈指敲在她的脑袋上。
“没有手绢还是怎么着?”他责备道。顿了顿,又道,“谢天谢地,你没拿衣袖去擦嘴!”又嫌弃地看了一眼她身上的衣裳,“赶紧换了这一身,出去我都嫌你丢人!”
被敲了那么一下,翩羽早跳将起来,躲到一边去了,这会儿捂着脑袋噘嘴道:“我又没衣裳好换……”
“啧,”周湛一咂嘴,“闭嘴!真是的,你是小厮,怎么我每说一句,你就非要回我一句?!我才是你的主子爷!”又一指墙角:“站那儿去!”
翩羽偷偷做了个鬼脸,便乖乖贴墙站着去了。
只听周湛又道:“才刚我不是说了吗?找你舅舅哪用得我们自己跑去找……”仿佛知道翩羽忍不住又要接话一般,他忽地一回身,伸手指住她。
翩羽赶紧一抿唇,眨巴着眼装出一副乖孩子的模样。
周湛摇摇头,上下看看她,忽然道:“你以前穿的衣裳,是谁的?”
翩羽抿着个唇不吱声,周湛不由就又咂了一下嘴,不满地瞪着她。
翩羽忙道:“我五哥的。五哥小时候的。”又翻着那下唇小声抱怨道:“明明是你不让我说话的……”
看着周湛挑起的眉,她赶紧再次抿起唇——虽如此,翩羽心里其实清楚得很,这位爷,似乎很是喜欢跟她斗嘴玩儿,且,似乎他对于她逾越规矩,并不怎么在意。
见周湛转身回了屏风后面,翩羽不由就冲着他的背影吐了吐舌。
“你爱穿男孩的衣裳,是因为你不愿意做女孩儿吗?”
屏风后,传来周湛的声音。
“什么?”翩羽不解地一眨眼。
只眨眼间,周湛便从屏风后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把巨型的扇子。
他看看她,摇摇头,自问自答道:“也难怪,你若是个男孩儿,怕是你家老太太就不会那么对你和你娘了,怎么说你也是男孙。唔,”他展开那把几乎和翩羽的手臂一样长的巨型扇子,上下打量着翩羽道:“至少我敢肯定,她绝不会许你娘把你带出徐家。就算你能和你娘一起离开徐家,他们也不会就这么随随便便,用一张嘴就说死了徐家四房的长男孙。啧啧啧,谁叫你是个丫头片子呢。”
翩羽不由就是一愣。虽说她打小就听她祖母抱怨过她不是男孩,可她爹和她娘都从来没跟她说过那样的话,因此她也从没往这方面想。她之所以常穿五哥的旧衣裳,一则,不过是因为她活泼好动,嫌女孩子的衣裳没有男孩的衣裳利落;二则,是因为舅舅一家为了她的病已经花了很多钱了,她不愿意再在衣裳上叫舅舅们花钱,这才老穿着哥哥姐姐们的旧衣裳——而如今回头想起,每当舅舅舅妈劝她脱下这男孩子的衣裳,偏她又不肯时,舅舅舅妈们那含着怜惜的眼神,她忽然间就恍然大悟到,怕是连舅舅舅母们都以为,她爱穿男孩子的衣裳,是憎恨自己这女儿家的身份。
翩羽才刚要开口辩解,就听得那门上响起四声轻扣。
这一回,却是不待周湛答话,沉默便推门进来了。进门后,他仍是没有开口,只向着周湛弯腰一礼。
周湛看看他,又扭头看看窗外的天色,道:“啊,七点了。”说着,便转身出去了。
翩羽犹豫了一下,抬脚想要跟上去,却不想叫沉默一把将她拦了下来。
沉默冲着翩羽微一摇头。
翩羽抬头看看他,又扭头看向周湛,见周湛头也不回地就这么出了门,她忽地就是一阵莫名失落那感觉,竟有些像当年她目送她爹离家时的心情。
☆、第三十六章·舅舅们的下落
第三十六章·舅舅们的下落
周湛迈出门去,借着转身的当儿,从眼角飞快瞥了一眼翩羽。见她果然要跟上来,他不由就弯了弯嘴角。而当看到沉默拦住她,她脸上瞬间闪过的那个表情时,他的脚下顿时就微微一顿,却并没有因此停下。
那孩子的那个表情,周湛一点儿都不陌生。小时候,他曾养过一只狗,每当他出门却不打算带上它时,那只小狗就会露出这种仿佛遭遗弃般的寂寞眼神。
见他出来,无语和无声双双替他推开隔壁的房门,周湛一边往里走一边对早已等候在房内的涂十五等人笑道:“啊,我好像突然又有兴趣养狗了。”
*·*·*
翩羽的这种心境,其实叫她自己也暗暗吃了一惊。她明明知道得很清楚,可以说,这位荒唐王爷几乎对她用尽了各种坑蒙拐骗的手段——他甚至都从没打算对她隐瞒这一点——若是换作平时,还不知道她要怎么恨他气他呢,可不知为什么,这会儿她居然发现,她不仅没生气,竟还莫名其妙对他生出这种奇怪的依赖感来……
许是自打她对她爹起了疑心后,心里总觉得想要重新再信任个什么人吧……
翩羽咬着唇,正沉思间,就见寡言和无语、无言三人鱼贯进来。无言的手上拿着一个托盘,无语端着个铜盆,二人进来后,就直奔那窗前的桌子过去,安静而迅速地收拾着那桌子。
寡言手里虽拿着个拂尘,却并没像那两个丫环般一进来就忙活开,而是先跑到翩羽的跟前,凑过脑袋小声问她:“爷叫你做什么?”
翩羽还没有作答,沉默就横插了进来,皱眉瞪着寡言道:“可是才好了伤疤就忘了痛了?!还想叫长寿爷再揍你一顿怎么着?!”
直说得寡言一缩脖子,赶紧溜回去拿拂尘清扫着那屏风。
沉默则又扭头对翩羽交待道:“记住了,府里最大的一条规矩,有关爷的事,除非是爷叫你说的,否则,谁打听也不能透露。”他又横了寡言一眼,“包括对我们。”
寡言不由就扭头冲着翩羽做了个鬼脸。
沉默又道:“给爷收拾屋子的规矩你还不懂,今儿你且先站在这边看着,看我们是怎么做的。”
说着,便也拿起一柄拂尘,过去和寡言一同扫着那屏风。清扫完,二人又合力将那屏风折叠起来搬到一边。于是,曾被周湛严正交待,不许人擅入的屏风后的世界,就这么大敞在了翩羽的眼前。
翩羽原以为,那屏风不过是代替了原本的隔扇门,起着遮蔽床的作用罢了,却不想屏风撤掉后,她才发现,屏风后并没有床,有的,只是一张式样奇怪的矮榻。
说是榻,其实看着更像是罗汉床——且还是被人故意锯掉四只床脚的罗汉床。
那没有脚的矮床,被放置在一张绣有华丽图案的猩红色地毯上。矮床的三边,围着一圈雕有海水江牙纹的低矮床围。床前则是一张饰有同样海水纹的翘头矮案。矮案的后面,在那张床的前面,似乎还放着一个蒲团。
此时,无语和无言那两个丫环已经收拾好了桌子,见沉默二人搬开了屏风,便双双过来,手脚麻利地整理着那床铺。
沉默和寡言也跟过去,两个丫环拆被褥,两个小厮换床单,四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只眨眼间,就将那床铺换过一新,又各自拿着掸尘和抹布,有条不紊地将那矮床以及矮案一一擦拭干净,沉默甚至还将那蒲团伸出窗外,用拂尘的柄一阵敲打。最后,在翩羽的无声惊叹中,四人又默契地分工合作,搬屏风的搬屏风,扫尾善后的扫尾善后,仿佛也没用多长时间,整个打扫工作便都结束了。
沉默掏出怀表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道:“还好,没误了时辰。”又对无语道:“这会儿该给爷上茶了。”
无语应了一声,便和无言先退了出去。
直到这时,沉默才扭头看向一直站在墙边,目不转睛看着他们工作的翩羽。似乎她这认真观摩的态度叫他很是满意,便冲着她赞赏地一点头,道:“眼下这是在外面,且爷这回就只带了我们四个出来,咱们也只能这么配合着分工了。等回到府里就不同了,府里谁管什么差事都是有定数的,不过总的来说,丫环们管着收拾打扫和伺候爷的三餐饮食,咱们这些小厮就只管伺候爷的笔墨和一些近身的事情……”
说到这里,他忽地想起什么,只看着翩羽一皱眉,道:“我都给忘了,阿莫的差事已经有人顶了。说起来,爷身边并不缺小厮……”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寡言接过去笑道:“倒是缺个丫环。十月里无声姐姐可就要出嫁了,我看到好些人求到长寿爷那里呢。”
他这多嘴的毛病,顿叫沉默皱眉又瞪他一眼,才看着翩羽道:“要派你去做些什么,怕是得等着看长寿爷怎么安排了。”
正说话间,就见无语探头进来,对翩羽笑道:“爷又叫你呢。”
寡言听了,不无嫉妒地一推她,笑道:“快去快去,可别叫爷等你。”又带着酸味儿道:“也不知道爷到底看上你这小子哪一点,你来才多久,竟就成了爷跟前的大红人儿了。”
翩羽不由就是一嘟噜嘴,忍了好半天才忍住没去呛声寡言——什么“大红人儿”?!正如刚才沉默所说,那位爷身边并不缺人伺候,他所缺的,不过是个供他开心逗乐、醒脾开胃的玩具罢了!
而她,很不幸,就是这么一枚活玩偶!
*·*·*
被无语领进隔壁房间,翩羽才知道,原来这天字贰号房里住的是涂十五——却是和经过改造的那天字壹号房不同,这间屋子仍是保留着客栈原有的模样。
她进去时,就只见那涂十五正坐在桌子后面伏案疾书,身旁堆着一摞高高的各色账册信件。周湛坐在窗下,膝头放着一本画册。红锦站在他的身旁,二人正头碰头地凑在一处,边看着那画册边小声讨论着什么。在周湛的右手上,还转着一只毛笔。
见翩羽进来,周湛那平直的眉头一挑,瞬间,原本清俊可人的一个小哥儿,就因那忽然变成八字型的眉而显得轻浮浪荡起来。
他看看翩羽,毛笔在指间又是一阵飞旋,抬头对红锦道:“瞧瞧,这模样我可带不出去。”
红锦笑笑,便过去将翩羽一阵上下打量,道:“别的都需得费些时日和功夫去准备,只有这衣裳,是最好解决不过的,也就是派人跑一趟成衣铺子的事儿。”仿佛知道她这主意会叫周湛不满意一般,她又回身看着周湛笑道:“不过是将就一时,爷就别那么挑剔了。”
说着,便自个儿做了主,转身出去吩咐人买衣裳,又仔细说清了尺寸大小后,正旋着裙袂打算回屋,就看到凤凰从走廊那边过来了,她忙探头对屋内笑道:“小凤凰回来了。”
凤凰看着似乎很不喜欢人这么叫他,便在进门时,故意撞了红锦一下。可一抬头,却是还没看到王爷,就先看到了站在屋子当间儿的翩羽。他的眉不由又是一皱,便直接无视了翩羽的存在,从她身边穿过去,凑到周湛耳旁就是一阵小声嘀咕。
好几次,翩羽被拎到周湛面前,他都是丢开众人先过来戏弄她一阵儿,然后才会去继续做他的正事儿。像这样把她叫来,却又对她不闻不问,还是头一回。翩羽不禁有些茫然,也有些小小的不安。直到凤凰故意擦着她身边过去,她这才回过神来,忙学着沉默他们的规矩,不着痕迹地退到墙边上站定。
而事实上,虽然周湛没有搭理她,却是从头至尾都拿眼尾在扫着她。偏这孩子还有着一张坦率的脸,一眼就叫人把她心里的所思所想,甚至是一些她自个儿都不曾意识到的想法全都看在了眼底。
凤凰带来的消息,似乎叫周湛觉得很有趣,便抬手遮在鼻下一阵笑,又放下手,对凤凰挥手道:“这事儿,也说给她听听。”
翩羽一阵眨眼,茫然抬头。
而那凤凰,似乎是只服周湛一个人,其他人谁使唤他都会叫他不高兴。这会儿虽不好违了周湛的命令,凤凰仍是狠狠瞪了翩羽一眼,然后才高抬着个下巴,翻着白眼儿对她道:“昨儿在徐家门前闹事的,是三个人。打头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另外是两个年青人,一个二十四五岁左右,一个看着还不到二十。两个小的叫那个老的‘爹’,老的叫大的那个‘老三’,叫小的‘老四’……”
他的话还没说完,翩羽忽然就激动起来了,忍不住握拳大叫道:“是我大舅……”
“闭嘴!”忽地,窗下传来周湛的一声厉喝。
翩羽吓了一跳。这还是她第一次被周湛这么当众喝斥,她忙咬住唇,却是忍不住露出一脸的委屈来。
周湛的这一嗓子,也吓着了凤凰,他不由也回头看着他。
而周湛这会儿,则将刚才忽然间绷直的背又缓缓放松开来,却是懒洋洋地斜靠进那椅背,又很不成体统地缩起一只脚踩上椅子,冲着凤凰一弹手指,道:“继续。”
凤凰疑惑地偏偏头,虽不知道这位爷为什么突然发火,不过,倒也不敢再耍态度了,只规规矩矩报告道:“那父子三人是前儿近傍晚时分才进的长山城,那会儿徐家人已经走了,故而两家人不曾碰上面。被徐家的下人赶走后,属下查到,那三人因凑钱买了去京城的车票,就没了住宿的钱,后来似乎是在南门桥下的茶摊上遇到了熟人,便在那个许姓婆子家里借宿了一晚,昨儿一早,就坐着邮车去了京城。”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不太确定地又扭头看向周湛。
周湛正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那画册,一边旋着指间的毛笔,见他看过来,便冲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
于是,凤凰接着道:“按照爷的指示,昨儿一早,我们就把王家兄妹送去状元府了,且也亲眼看着人进了府门。不过,直到传递消息的点儿,状元府那边都不曾有什么新消息递出来,也不曾见那府里往长寿城派人。”顿了顿,又道,“进一步的消息,怕是得等到午后才能收到了。”
“徐家人呢?”周湛道,“这会儿到哪里了?”
“就收到的消息推测,徐家人该是昨儿午后才能到状元府。”凤凰道。
周湛看看翩羽,“那父子仨人呢?”
凤凰道:“按着车程时刻,他们到京城也该是靠晚了。且似乎他们对京城也不熟,要摸到状元府,不定就得今儿了。”又道,“具体的情况,还得看等会儿收到的消息才知道。”
翩羽不由就看着周湛张了张嘴。
周湛却是忽地一拧眉,直瞪得她没敢贸然出声,他这才对凤凰说道:“跟下面的人说一声,照应着那父子一些,别叫他们吃了苦头。”
翩羽的猫眼不由就是一亮。
凤凰答应着下去了,翩羽看看仍埋头疾书的涂十五,便向着周湛过去,才刚要行礼道谢,就见周湛冲她不高兴地一挥手,却是阻止了她的靠近,一边眯着个眼,对站在门边上的红锦道:“赶紧把这不知好歹的小子带下去,看着就叫人生气!”
又道,“她那脑门儿,你给想想法子,越看我手越痒。这小子已经这么笨了,再被我敲两回,非傻了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修好了,是吗?天灵灵地灵灵,咱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