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1 / 1)

这和流放有什么区别,颂银落寞坐着,嗫嚅道:“还能不能有别的法子?”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她是皇上翻过牌子的,谁敢要?要有法子,我不愿意她好?你别管她了,先照应好自己要紧。容实那里有话没有?你们俩的事情打算怎么料理?”

她哦了声,“他这阵且忙着,等过两天约个时候,两家人碰一回面。”

“别过两天了,他忙你不忙?这么拖下去,拖到多早晚?”老太太道,“明儿大老爷踅摸个地方包圆儿,约好了时候咱们上那儿相谈。谈得好还可走动,谈得不好,免得踏我们家门头了。”

老太太是快刀斩乱麻的个性,不喜欢“改日”、“得了闲”。办事就得痛痛快快,譬如儿女婚事,不闹什么意见最好,要有上眼药、穿小鞋的嫌疑,本来说什么都不能答应。如今是瞧着两个孩子好,没法儿硬拆散他们。既然非得嫁,女家不能落下乘。论功勋谁也不输谁,容家那个反复无常的老太婆,非得敲打敲打不可。

☆、第81章

人家做亲,都是婆家给新媳妇下马威,换到他们这里不是。闺女即便不嫁,也绝不答应任人欺负。老太太和容老太太自金墨许给容绪起就不对付,没有具体的原因,纯粹相看两相厌。容老太太嫌他们老太太匪气,他们老太太闲容老太太聒噪,因此到一起说不着三句话就要对掐。这回不得已亲上加亲,原该是上辈子结下的缘分,可在老太太看来是冤家路窄,不吵不服。

述明往东指了指,“王府花园后头有个茹园,前身是金贝勒买下养姨太太的地方。后来因犯了事,园子也丢了,一个江南客买下改建成园林,供京里达官显贵们包圆儿会客。园里景致好,唱戏的,唱大鼓书的,都有。儿子先打发人去邀时间,看看哪天排着空,定下了来回老太太。”

老太太点头,“紧着点儿心办,我如今最放不下的就是二妞的婚事,女人不管多有能耐,总得找个男人依靠。容实是好孩子,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女婿。亏得颂银当初没答应晋位,要不现在也和让玉似的了。两个孙女砸在里头,我也活不成。”

佟家是特别注重孝道的人家,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很能干,述明的阿玛死得早,那时候述明刚进内务府当差,两眼一抹黑,是她整夜挑灯替他合账,勉强把家业传继下去的。熬过了最艰难的关口,往后就顺遂了,现在佟家越来越昌盛,老太太是主心骨,说一不二。

颂银知道家里都为她着急,她心里也明白,先前难嫁不过是因为她女做男官。后来出了圈禁弘德殿的事儿,一传十十传百,毕竟名声难听。人家情愿取个小门小户的姑娘,也不羡慕她身上积累的头衔。还好有容实,不管经历多少挫折他都坚定不移。人家爷们儿是山,他是蒲草,有他那股韧如丝的嚼劲儿。

老太太吩咐下来,家里就照着办。阿玛让人上茹园问过了,东家一听是佟容两家要用,巴结都来不及,把别人的预定延后,先尽他们家。结亲不光看家世门楣,还得看诚意。老太太定准了后天,不管刮风下雨,约定了非得来,不来就作罢。

对于老太太的执拗,颂银拿她没办法。和容实说了,容实一拍胸脯,“别说下雨,下刀子也得去。咱们好不容易有今天,不能再错过了。”

颂银低头揉搓宫绦,迟迟道:“我就怕你们老太太和太太对我有成见,回头叫你夹在里头难做人。”

他自发矮了三寸,“有了媳妇儿,我还在乎做不做人?”说着靦脸笑,“对付她们二位我有招儿,说什么都装听不见,她们拿我没辙。眼下事虽忙,婚事不能耽搁,即刻就要筹备起来。豫王府那主儿还没死呢,虽说等同圈禁,可他会跳墙,万一又出幺蛾子怎么办?所以我得快着点儿,娶回了家我就安生了。要不我也怕,你不进我家门,到底还不归我。”

颂银笑话他,“你就这点能耐,怕他来,不会放脸脸咬他?咱们脸脸再长半年就是大姑娘了,看家护院比狗强多了。”

说起脸脸,她本来想留下自己养活的,可后来进了宫,家里太太们又怕,只得让小厮装在笼子里给容实送去了。这回事毕出宫,头一件事就是去看它,没好意思进容家门,等戈什哈牵出来放风的时候见了一面。小豹子长得快,三四个月没见,有叭儿狗大小了,看见她还认识,扑上来就舔脸。她把它抱在怀里好一通揉搓,她小时候养过一只猫,后来误食吃了砒/霜的耗子给毒死了,那回伤透了心,就再也没碰过那些小玩意儿。脸脸不一样,是容实救回来的,爹不亲妈不爱的小可怜,又比猫狗稀罕,她很愿意伺候。它小得站不稳的时候,她半夜里爬起来喂它喝羊奶,花的心思比对容实还多。

他在那儿低头掰手指头,一二三四五,数得分外仔细。颂银问:“你算什么呢?算要办几桌席?”

他说不是,“我算算咱们孩子落地的时候脸脸有多大,等到会走路,还能让脸脸背着上街,那可太威风了。”

颂银怪不好意思的,“连个影儿都没有,哪里来的孩子?你别整天瞎琢磨,叫人笑话。”

“这有什么可笑话的,我就想着那夜……”他看了她一眼,“那什么,我也挺勤勉,怎么后来一点信儿也没有呢?”他把两手按在她肩上,弯下腰仔细打量她,“会不会已经有了,你不知道?”

颂银听他这么说,忙前后张望,唯恐叫人听见。打了他一记,低声道:“这都多长时候了,要有早显怀了,你还盼着呢?”

他顿时失望了,愁眉苦脸说:“我别不是不行吧?我八成是不行,当初在粘杆处的时候,腊月结了那么厚的冰,拿凿子凿开了,一溜人站在水里练耐力,肯定是那时候冻坏了……”他越说越恐惧,“真要那样那怎么办?我们家千顷地一根苗,还指着我开枝散叶呢!”

颂银也惶惶起来,“泡在冰水里就能长本事?这是什么怪招儿?你别着急,兴许那天没筹备好,谁家也不是今儿成亲明儿就怀孩子的。”

他歪着脖子思量半天,舔了舔唇呲牙一笑,“也是,一回不成还有二回三回呢,成了亲夜夜不落空就成了。”

他那张脸瞧着就欠揍,爷们儿家人前了得,人后简直提不起来。颂银瞪了他一眼,“别瞎说,看叫人听见!明儿茹园,请你们家长辈都来。还有那位舅老爷,当初是他帮着过定的,露个面,请他说句话。”

他说好,偷偷在她手上薅了一把,“我今儿夜里过去。”

“不成。”她说,“没头没脑的,来干什么?”

“我再试试我行不行……”

他说得太直白,被她一脚跺在脚趾头上,嗷地一嗓子嚎起来,再抬头,她袍角翩翩,已经走远了。

次日茹园里摆宴席,佟家阵仗颇大,家里人口多,聚起来有小半个牛录1。反观容家,只有四五人,但输人不输阵,容老太太谈笑风生,很是悠然自得。

女眷们在花厅里闲坐喝茶,窗外是玲珑的假山和九曲回廊,风吹过时敲响了窗口垂挂的竹制风铃,托托的声响,古朴又缠绵。

东拉西扯了半天,最终还是不耐烦。不过老太太是个极有风度的人,不管背后怎么不待见,当面绝对笑脸相迎,这是满人的礼数。

老太太说:“今儿请您来,是为了商谈两个孩子的事儿。”

容老太太哦了声,“是说容绪和大姐儿?金墨的阴寿快到了,我和容实他娘都筹备好了,从红螺寺里请女师傅回来做法事,放焰口超度超度,两个孩子在底下不知道好不好。”

老太太原还带着笑,听容老太太这么一答,顿时就不痛快了。金墨和容绪虽也是自己家的孩子,到底死了好几年了,他们有点什么事儿,犯得着外头包园子说话?可见这容家老太太是揣着明白当糊涂,有意的触人霉头。

老太太放下了脸,“孩子都是爹妈的心头肉,提起总舍不得的。不过死了的人再大的牵挂,也不能和活着的比。您瞧这园子里景致还好?”

容老太太说好,“到这儿我就想起苏州老家来了,一样的山水布局。我们有三十多年没回去过了,在这儿能解思乡愁。”

谁有空听她谈老家!老太太撇了下唇角,“好山好水,咱们应该聊点儿喜兴的。我说的两个孩子是容实和颂银,亲家老太太,这事儿按理原不该我们着急的,也怪我性子哏,不爱拐弯抹角。上回实哥儿从热河回来,托了舅老爷给家送聘礼,指天誓日说要娶我们颂银。后来遇着点坎坷,两个孩子心连着心,颂银要退婚,容实也不答应,可见他们俩感情之深。你们汉人说话文绉绉的,不像咱们满人直来直去。我就想问一问亲家老太太,这事还算不算数?要算数,就早早置办起来,免得夜长梦多;要不算数,东西还给您家还回来,咱们两不相欠。”

容老太太和容蕴藻夫人交换了下眼色,迟迟道:“原来是为这个,其实压着不提也不是事儿,您知道的,我们喜欢二姑娘,那会子和容实还没定的时候我们就疼她,拿她当自己闺女看待。后来他们俩处上了,我得了消息不知怎么高兴呢!在我们眼里,满北京城没有一个姑娘比得上她,我们哥儿能娶颂银,是他的造化。可后来……”她皱了皱眉,“事情一桩接一桩,都不是好事儿。我们容家是本分人家,不敢招惹勋贵,加上逊帝时期二姑娘进了后宫,所以您瞧……婚宴办是得办,我们的意思是暂缓一缓,等过程子事情凉了,大伙儿都忘了那茬,再过门不急。”

老太太听了不称意,当即就发作了,手里茶盏砰地往桌上一撂,几个陪同来的媳妇儿惶惶站了起来。

满屋戳脚子,容太太左右看了看,坐着不是,站着也不是,只听佟家老太太寒声道:“这叫什么话?我们姑娘丢你们容家的脸了?她被逊帝圈禁,不是她的错。她又不是面搓的人儿,别人想怎么就怎么,清清白白,说得响嘴。你们容家是书香门第,怎么心思那么龌龊?缓一缓?好啊,咱们不急,只怕你们哥儿急。”

容老太太也放下了脸,“这回是摆鸿门宴?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我听着怎么股子子兴师问罪的味儿?你们姐儿叫逊帝圈禁是事实,清白不清白的,咱们自己知道,外头人不知道。您也说汉人文绉绉的了,汉人脸面要紧。况且两个爷们儿都在朝里做官,叫人背后议论,折了他们的官威。您心疼二姑娘我知道,可您也得替我们想想。要是换个个儿,您处在我这位置上,能一点儿不思量?”

老太太哼哼一笑,“我还真不思量,有什么可思量的,家里两个一品大员是不假,再娶这么个位比公侯的媳妇儿,脸上有光。你们容家了不得,辅政大臣,我们家姑奶奶还是皇上干妈呢,谁也不输谁。再说了,您这不是难为咱们……”边说边朝外瞧了一眼,两个孩子坐在凉亭里,颂银低头盘弄着什么,容实给她打扇子,满脸的溺爱之色。老太太舒了口气,转头冷笑,“是难为你们哥儿。孩子好,你硬作梗,万一出了变故,你们家只这一根独苗儿了,您可得想明白。”

容老太太一时弄得骑虎难下,心里恨容实有了媳妇忘了爹妈,又恨佟老太太这咄咄逼人的口气。虽然她说的都是实情,可自她嘴里蹦出来就叫人难受。她沉了嘴角,“这么的,家里要筹备,怕来不及,等到明年开春,择个好日子叫他们完婚。”

老太太别开脸哂笑,“明年开春,黄花菜都凉了。你们家来不及,我们家来得及呀,不就是场婚宴吗,三天之内佟家就能办好。您要舍得,全由我们家承办,招上门女婿。不瞒您说,我早有这个意思了,就怕您家不答应,一直没好开口。”

这下子容老太太急了,“您说笑话呢,这么着可有点无理取闹,谁家独子当上门女婿,又不是穷家子没饭吃。”说着霍然站起来,“话到了这份上,没什么可说的了。”

佟老太太也站了起来,拂袖道:“我也正有此意呢,既这么,回头把东西给您家送回去,我们也不稀图您那一点半点儿。”

两路人马不欢而散,从花厅出来分道扬镳。容实和颂银见了忙招人来问,一问之下束手无策,颂银哭丧着脸说:“怎么办呢,就这么散了?”

容实拉上她就往外,“咱们进宫,找说得上话的人。”

那个人自然是太后。

后宫外男不得擅入,颂银独自进了储秀宫,委委屈屈把事情经过告诉太后,太后听了义愤填膺,“夏天等到明年开春,开了春呢,还有没有旁的说法?年纪都不小了,是该成家了,我还比你小两岁呢,儿子都有了。这容家老太太倒是个慢性子,不着急抱重孙子。说到根儿上,就是不愿意结这门亲。”想了想说别着急,“我发道懿旨,给你挣面子。可着四九城找,王公贵族里头随意挑,瞧上谁我给保媒,我看那容老太太还有什么话说。”

太后是真说到做到了,懿旨一出惊动了整个京城,好姐妹情深,太后为皇干妈的婚事着急了,要保媒,给皇干妈找如意郎君。

其实人心都一样,虽然佟颂银的名声有损,毕竟地位和家世在那儿。没结亲的酸溜溜说闲话,真落到自己头上,高兴还来不及。毕竟这么了得的媳妇难找,借此平步青云,至少少奋斗五十年,谁不愿意?

皇干妈的选择还是如此,就认准容家儿子了。于是太后召佟容两家女眷进宫,当着面撮合,即便再不情愿,太后的面子总要让的。

太后眼看事成了,笑道:“我让钦天监看过,说下月初六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横竖两家早就过定了,请期做个样子,就把事办了吧!他们俩不容易,两位老太太瞧在眼里,心疼心疼他们。世上最难得的就是这一片深情,别为一点儿不痛快耽搁他们一辈子,您二位说呢?”

当然无话可说,都诺诺答应下来,开始盘算剩余的时间——还有二十来天,紧着点儿办,应该能赶上。

☆、第82章

所以官大一级压死人,是亘古不变的道理。颂银的婚事至此算是尘埃落定了,两边府第开始筹备,一场婚宴到底不单是订几桌酒席就完事的,有无数的礼仪和流程。里头最繁杂的一项就是写喜帖,远近亲朋和朝中同僚,一个都不能落下。落下了结怨,将来见了面脸上不好看。

述明为了周到,把家里的族谱都翻出来了,一支一支理脉络,比合账还要仔细。太太在边上絮叨:“闺女嫁出去就是人家的人了,你一点儿都不难受?”

他唔了声:“难受什么呀,不是早说好了两边呆的嘛,不是白送个闺女,是给我挣回半个儿子来了。往后容实就是咱们家的孩子,能信得过,能对他有重托,这小子好,我瞧得真真的。不像那容蕴藻,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鬼胎。”

太太白了他一眼,“别这么说亲家,传到人家耳朵里好听来着?”转身上玫瑰椅里坐着,看见香几边角上有灰,扬声叫丫头来擦,一面道:“要紧一宗,银子进了容家门,老太太、太太轻轻调理,这是容太太一早答应的。就凭这一点,我觉得这户人家可嫁。你不知道,婆婆刁难起来多叫人累心。瞧见上房南窗底下那排砖了吗,都塌了,这是咱们立了二十多年的规矩留下的,你们爷们儿知道什么!当初我进你们家,老太太可真厉害,小到洗脸漱口,大到陪客伺候,哪样不要我在场?一天下来小腿肚都水肿了,一摁一个窝。”

述明没抬头,只说:“我怎么不知道,我不还给你揉过两回呢吗。婆婆调理媳妇,多少年的老规矩了,家家都这样的。咱们银子能幸免,是个好开端。底下还有个桐卿,也算是给妹妹做了榜样,往后婆家再了得,瞧瞧颂银,他们也不敢欺负四儿。”

“就是我那让玉,可怎么办呢!”太太抽帕子哭起来,“我那玉儿,多活泛的人,进了宫就傻了,被个太监弄得神魂颠倒。颂银说让她死遁,她不愿意,打算在宫里孤独终老。她是疯了啊,才多大年纪,为谁守寡?太后善性,放她走,她不开窍,愁死我了。”

提起让玉述明就恼火,“真应了那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姐儿四个她最会抖机灵,心眼儿也最活泛,我原以为她万事想得开,不要大人操心的,谁知道眼下成了这样!你别管,儿孙自有儿孙福,她爱在宫里呆着由她,先让她冷静冷静,等琢磨明白了再想法子弄她出来。”

事到如今也没有旁的路可走,只有这样。太太垂头丧气出去,站在梧桐树底下发呆。过了会儿见颂银从老太太房里出来,手里掂着一个玉把件。走过来托给额涅看,那玉雕成螭龙,龙嘴上一颗珠子正好留了红皮子,十分的鲜洁可爱。

“老太太给我的,说是传家的东西。”

太太点了点头,“给你你就好好收着,这东西宝贵,千万别丢了。先头说成了亲两边走动的,新院子已经打发人布置了,你天天上值也没空过问,我给你盯着呢。再有三五天也差不多了,到时候你再去瞧。还有喜服托了内造处的人,明儿就送来了……”

太太喋喋不休,脸上却毫无喜色。她叫了声额涅,“您不高兴吗?我要嫁人了,您怕往后我和您不亲了?”

太太顿下来,轻轻叹了口气,“可不,你大姐姐死了,三儿在宫里守寡,眼下你又要嫁人,我能不难过吗!所以世人都爱生儿子,儿子是往家娶,闺女是往外嫁。生儿子添人口,生闺女难免伤情,接下来还得牵肠挂肚,担心在婆家过得不自在。”

颂银宽慰她,“我这也不算嫁,自己家里要照应,且又在宫里当差,名头上说嫁罢了。您别伤心,我在家的时候多点儿,多陪着您。”

太太听了脸上方缓和,在她手上拍了拍道:“也不能常在家,毕竟出了阁,是人家的人了,没的惹婆婆不高兴。你别管我,我难过一阵子就过去了,当妈的都这样。只盼你们小夫妻和睦,不生嫌隙,我们当大人的就高兴了。”

颂银笑了笑,“我和容实算是经历过风浪的,有今天来之不易。我们都知道惜福,不会胡乱吵架的。他对我好,事事依着我,请额涅放心。”

太太笑着点头,“这样就好,你呢,在家不能像在内务府似的,人要谦和,少拿主意多请示下。咱们家的姑娘是有分寸懂规矩的,在外能耐大,在家不显摆,善于藏拙是婆媳相处之道,记着了?”

这套妈妈经是她做了一辈子媳妇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颂银忙说记住了,“我在自己家也夹着尾巴做人,万事不都听老太太的嘛!”

太太抿唇一笑,“还有十来天,就是你的喜日子,你阿玛喜帖也写得差不多了,回头就打发门房送出去。你自己想想,短什么没有,现在添置还来得及。”

她摇头说没有,“又不是单过,还和平常一样的,什么都不缺。”

母女两个正说话,听见门上有吆喝声传来,三老爷指派着四个小厮搬一驾大物件进来,大呼小叫着:“留神,磕了一块漆,爷把你们的猴儿皮剥下来填补。”

颂银问:“三叔,这是什么?”

三老爷得意洋洋说瞧,揭开上面罩的红绸,是一架琉璃八宝屏风。他屈指在上头弹了一下,“真正的好料,上万银子买不来的,底下还有一个乌木底座。”

太太道:“这么贵重的玩意儿,哪里弄来的?”

三老爷说:“这东西来历可不小,当初陈鼎打金川时,从头人那儿剿回来的,后来曲里拐弯进了豫亲王府。逊帝登基前拿它换了一把剑,它就流落在外叫人转了几回手,前阵子才落进高鹤年手里。高鹤年颂银知道的,皇商,给宫里送酒醋粮食。听说府里要办喜事,专门叫人送来的。”

皇上和内务府有这密不可分的关系,每年给佟家送的冰敬炭敬不少,为的是铺路子,将来买卖更好做。原本送个屏风,虽贵重,算私人交情,也没什么妨碍。可东西是从豫亲王府出来的,这让颂银多少有点忌讳。

三老爷却说:“这有什么要紧,咱们只认东西不认人。豫亲王不过是诸多主子中的一个,后来还不是脱了手。你就使着,喜欢就用,不喜欢放库里,是你的东西,归你。”

颂银也没想辩论,说留下就留下吧。只不过想起了豫亲王,心里有点惆怅罢了。也许成亲前该去看他一回,他如今被圈在了豫亲王府,那里是他出发的地方,却不料没走多远,终究还是回来了。其实他对她算是手下留情的,大概是真的爱她吧,弘德殿里两个月没有动她,现在想来简直不可思议。其实他只是不懂得怎么去表达自己的感情,喜欢就要千方百计得到,这是他生来就不可一世的性格决定的。他打压内阁,扶植军机章京,先帝时期的元老重臣对他不满,这是他太性急,政治上出现的重大失误。但他对她,不致于罪大恶极。风波平息后她的怨恨基本已经没有了,再去看他一眼,算是给彼此做个了断吧!

她没有自作主张,问了容实的意思,请他陪着一块儿去。

容实挺大方的,站在胜利者的立场上豪迈一挥手,“人家爱慕你一场,去吧。我不见他,远远儿给你护驾。他这会儿恨不得活吃了我,我顾全他的面子,就不去刺激他了。你和他好好说两句道别话,意味深长点儿,别人的东西让他甭惦记,当初要不是他非得给小鞋穿,先帝的遗愿放下就放下了,我也不会联合那几位王爷扳倒他。好些事儿都是种善因得善果,他一开始就没安好心,我是为求自保,他不能怪我。现在事情过去了,劝他看开点儿,人生还长着呢。他过了回皇帝瘾,也该足了,再揪着不放,除了自寻烦恼没别的。问问他缺不缺什么,杂书小戏子,只要他张嘴我就给他踅摸。”

颂银去时当然不能真说这些,伤筋动骨的话绕开,人家已经跌了大跟斗,雪上加霜不是英雄所为。

豫亲王府还是原来的样子,寂静、森然、府门紧闭。敲了老半天才出来个门房,上下打量他们一眼,因为认识,又知道主子栽了的全过程,脸上不甚痛快,又不敢发作。打了一千儿道:“我们爷抱恙,不见客。”

容实一把推开了他,“他躺哪儿了?咱们上他炕前,说两句话就走。”

既然进了门,轰不出去,管事的上来引路,到垂花门前请他们稍待,自己入园子通传。

颂银掖手在门前站着,穿堂里有风吹过来,秋凉渐起,有些寒浸浸的。看这四周景象,还和上年一样,仿佛这半年的荣耀从来没有光临过,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不多时管事太监出来回话:“王爷有请。”

容实陪同她一道入园子,豫亲王人在湖心书斋里,他到临水的地方站定了,早在进门之前就塞了把匕首给她,万一那人有异动,好用来防身。

“我就在不远,有事儿大声叫我,我即刻就到。”他目送她上回廊,“时候不宜过长,略说几句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