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1 / 1)

傅月明听着,女子爱美乃为天性,又正在青春妙龄,如何不动心,当即笑道:“既这样好,我明儿就打发人买去!”陈秋华又道:“但只一件,东西虽好却也贵,一盒头油他定要半钱银子,少一文也不卖的。更不要说那些香茶香饼,并各样合香了。”

傅月明闻说,便笑道:“想必他家的货色比别家高些,故而就金贵。这也没什么,但只东西是好的,多花些银子也不打紧。”陈秋华笑道:“我忘了,姐姐是不难于此的,要些什么都容易。我也是白说说罢了。”傅月明微微一怔,待说买来送她,又深知此女性情孤高执拗,弄得不好反令她多心,便也作罢。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夏荷便进来言说陈氏已然起身,请姑娘出去。二人听说,忙忙起身。

阖家大小将陈熙尧等一干亲戚送至大门上,说了些辞别之语。陈杏娘又邀了陈氏一家八月十五过来与傅月明庆生,陈氏自然满口应下。当下众人别过,依次上轿。傅家大小在门上看着轿子远去,方才关门进去。

打发走了陈家,众人皆疲惫不堪,各自回房歇息。傅沐槐与陈杏娘走回上房,陈杏娘便叫丫头铺床展被,舀水来梳洗。傅沐槐却自怀里拿出一封信来,陈杏娘看见便问道:“这是哪里来的信?说些什么事?”傅沐槐说道:“是冯管家托人捎来的书信,今日一早伙计送来,我还没顾得上看。”说毕,便展开阅览。

他将那信读了一遍,顿时变了脸色,摔在炕几上。陈杏娘见状,以为小姑子一家在路上出了什么变故,慌忙问道:“怎么的,你虎着个脸。可是姑娘路上出了什么事?”

傅沐槐说道:“倒不是他们。”因怒道:“咱们家伙计被扣,盐引兑不出来,你道是谁从中作梗?就是宋家!前番我听你说了酒宴上的事,也没向心里去。谁知这宋家竟这样坏,宋提刑又是个小肚鸡肠之人!他家娘子以前有个妹妹,乃是小妈养下来的,正巧嫁与了那盐运使做小老婆。他知道咱家做着贩盐的买卖,这左近的盐引都是从江苏盐运司上兑换的,便使他小姨子向盐运使挑唆。偏这江苏盐运使耳朵根子极软,又很受得枕头风,听说咱们家有钱,以为有利可图,便做了这番手脚。真真是可恶至极!”

陈杏娘忙又问道:“既如此说,盐引兑不出来就罢了,咱们的伙计可给放了么?”傅沐槐说道:“已是放了,连着盐引也一件不少,我只恼恨宋家在背后给咱们使绊子!”陈杏娘心中石头落地,见丈夫满面怒容,不由劝道:“得事情办妥就罢了,俗话说和气生财,咱们哪里有那个力量同他们官家斗气?那日也是我不好,一时没得忍住。倒是你那位朋友,这次帮了大忙,得了机会要好生酬谢。”

傅沐槐点头道:“这是自然,然而信上说,此事也并非章掌柜之力,乃是章掌柜结识的一位贵人。看信上说,这位贵人人脉极广,好不四海,多亏了他出面周旋调停,那盐运使才没狮子大张口。不然,咱们家那一千两银子未必够使哩。”陈杏娘听说,便道:“既如此说,那位贵人也算是于咱们有恩,得空也要答报一番。若能交上,自然更好。”傅沐槐却皱眉道:“话虽如此,然而据信上讲,这位贵人鲜少露面,时常漂泊无定,要寻着他还当真不易。只知他在京里开着一间脂粉铺子,名叫‘焕春斋’”。

☆、第二十四章 岐道相逢

陈杏娘闻得“焕春斋”三字,甚觉耳熟,想了片刻,忽然说道:“可不就是杨柳斜街上新开的那家铺子么?我前儿听人讲起,说这间铺子是京里一家脂粉铺的分号,所卖货物与京里时兴的一样。我原说过上两日便去瞧瞧,三不知的咱们家竟还欠了人家一个大人情。”

说着,又满面堆笑道:“既这样,左右明日无事,我就带月明过去走走。瞧瞧是什样的人家,探探路也好。若能攀上些交情,那自然更好了。”傅沐槐点头道:“如此也好,只怕不好亲近。”言毕,又叹道:“往日我还道你希图权贵,艳羡官宦人家,没什么道理。如今瞧来,这没有权柄在手,果然是不成的。遇上这样的事,咱们也只好听凭人拿捏宰割了。”

陈杏娘听了这话,心中也不好过,然看傅沐槐已是满面的不自在,也不好再说。只替他脱了衣裳,打发洗漱已毕,两口子躺在床上说话。傅沐槐因又说道:“我今儿看那位季先生衣着朴素,想必平日里也很是拮据。我便忖着,替他在咱们家宅附近赁上一所房屋与他住,替他省些房费,也算是宾主一场。你以为如何?”

陈杏娘笑道:“我倒也想同你说这事,咱们竟想到一处了。他住在那客店里,往来甚是不易,又人多口杂,难免滋生是非。搬出来住也好,到明儿寻个小厮过去服侍,给他做个书童也罢。”傅沐槐听说,便道:“这倒也罢了。”言毕,便笑着不言语了。

陈杏娘见他笑里有话,便问道:“有什么事但说就是,只顾笑个什么?”傅沐槐便将白日里自己忖度傅月明终身一事说了,又道:“我瞧着那季秋阳很好,人物仪表都尽配得上咱家月明,又是孑然一身,无有家累,倒是极合适的一个人选。但只一件,年纪略大了些,故而我还不曾定下主意,问问你的意思?”

陈杏娘闻言,心中计较了一番,便开口说道:“这季先生模样是好,人品才学也都没得挑的。然而他年纪大还是一则;二来,你适才还同我说家里没有权柄,在外头受人揉搓。如今,你又要招个这样一穷二白的女婿,咱家还能指望什么?那季秋阳虽说有功名在身,但我看他话里意思,也不像个能举业的。他这样的人,肩不能挑背不能扛,仕途上不去,生意做不得,又没有手艺,只好在家吃闲饭罢了。这样的女婿,你招来做甚?你不与月明挑个好人家,难不成还能指望着薇仙嫁到官宦人家去?”

傅沐槐待她说完,方才又道:“话虽如此,那富贵人家的子弟,又哪个肯入赘呢?我又怕弄来些不知根底的人,反倒误了月明的终身。”陈杏娘不语,半日才说道:“所以我说你招赘的主意不好,我心里也并不愿意叫月明招赘。然而咱们又没有儿子继承家业,我也不知该怎样才好。论起来,还是我的不是,若不是我养不出儿子,咱们也不会落到这上不上下不下的境地里去。”语至此处,她竟微有哽咽之态。

傅沐槐眼看娘子难过,赶忙劝哄了一阵,又与她开怀道:“左右你我倒还不算老,也还有指望。月明也没到出阁的年纪,这事往后再说罢。”说着,便劝住陈杏娘。看时候不早,便一道睡下了,一夜无话。

翌日起来,傅沐槐打发活计到街上去看房子,他自家往铺子里去了。陈杏娘梳洗已毕,吃过了早饭,便令夏荷将傅月明姐妹二人招来,问道:“我今儿打算到城里去走走,买些物事。你们有谁想跟我去,快些收拾了去。我已打发冯家的去喊轿子了,就待来也。”这姐妹二人平日里都鲜少出门,今听了这样的事,哪有不愿去的道理?便都忙忙的回去梳头穿衣,收拾已毕,又带了各自的丫头,跟了陈杏娘出门。

这母女三人同坐了一顶蓝布轿子,桃红、夏荷并荷花共坐了一顶,两顶轿子径向杨柳斜街上行去。

这杨柳斜街乃是徽州城里一条大街,人烟旺盛,商铺林立,摊贩吆喝之声不绝于耳,街上人来客往,比肩摩踵,当真是热闹到了极处。傅家的轿子行到一处店铺跟前停下,傅月明搀扶了陈杏娘下轿,傅薇仙紧跟其后。三人落地,便见眼前好一间商铺,占地甚广,门脸极大,迎头是两扇对开的朱漆大门,上头悬着一方红木匾额,书着“焕春斋“三个大字。傅月明观那字迹,虽非名家手笔,却很有些独道之处,竟还有几分眼熟,不觉暗自吃了一惊。

傅薇仙眼尖,瞅见她面上变色,忙问道:“姐姐怎么忽然变了脸色?”傅月明看了她一眼,说道:“路上颠簸得很了,略有些不大舒服。”说着,便扶着陈杏娘,提衣上阶。

迈步入门,但见堂上甚是开阔,两边墙上古玩字画甚是考究,一方黄杨木柜台立于当中,后头是几排货架,柜台前挤着许多女客,正在挑拣货物。一时低声细语,一时高声哗笑,叽叽喳喳,吵闹不绝,又齐心向那店家压价。只听那掌柜在后头高声说道:“小店一应货物概不议价,凡有嫌贵的,就请移驾往别处去瞧瞧。”他此言一落,众人又是一阵哗然。

傅家母女眼见此处热闹到如此不堪的景象,竟有些无措。陈杏娘一眼瞅见那宋家娘子带了她姑娘也在人群里站着,便走上前去,向她笑道:“宋娘子,你好呀?今儿有空也出来走走?”那宋氏本已瞧见她了,只是装作不见,如今看她走来招呼,只得强笑着应了。陈杏娘又叫傅月明与傅薇仙过来,两家姑娘各自见过。

傅月明观那宋家的姑娘,大约只十二三左右的年纪,身量未足,眉眼口鼻与宋氏无一处相似,束手束脚,神态之间甚是忸怩,心里便忖度这该当不是宋氏自己生的。

正这样想时,果然就听陈杏娘与宋氏说道:“宋娘子带的这丫头好生标志,真与娘子是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一般,到明儿出阁时还不知怎样俊俏哩。谁似娘子这样有福,生的这样一双好儿女。”宋氏颇觉窘迫,勉强一笑,说道:“这是她爹收过的一个丫头养下来的,我把那丫头撵了,将这女孩子收在我身边,倒像我的女儿一般,比她哥哥听话些。”

陈杏娘见了那姑娘模样,心中早已猜到,蓄意这样说来,原不过是要与宋氏难堪。宋家给他们家里使了绊子,她心中恼恨,虽不得报复,但既撞见了少不得也要在这嘴头上占些便宜。宋氏是个心中有病的,被陈杏娘拿话噎了,倒也不敢恼,只与她说了几句场面话,便拉着她一道看货。陈杏娘也就移船就岸,不再多言。

傅月明自见了那块匾额,便再无心看货,又看柜台边挤满了人,就走到了一边低头想事。停了半日,她见母亲兴致甚佳,竟同那掌柜也攀谈起来,料知没一时三刻是不得完事的,只得耐着性子等候。

冷眼看了片时,她见这店里虽然人多声杂,货物银钱进出却条理分明,店伙行事也很是规矩,那掌柜言谈之间极见精明,不由心中也暗自赞叹这铺子主人经营有方,御人有道。正当无趣之际,她忽然内急起来,便拉着店中一名做活的丫头相问便宜之处。那丫头面露难色,说道:“姑娘见谅,我们家主规矩严,后宅是不准外人进的。”

桃红在旁听说,当即斥道:“哪有你们这样做生意的?照顾你一个钱,也是你父母,倒哪有把人往外撵的道理?”那丫头听了,略停了停,便说道:“那请姑娘稍等,我进后头问一声。”说毕,便扭身转进后头去了。

片刻,她又出来,向傅月明笑道:“我们店主特允了,姑娘请随我来。”说着,又向桃红道:“后宅实在不大方便,还请这位姑娘在堂上少候。”桃红正要再说,傅月明却道:“你在这儿等我就好。”桃红眼见自家姑娘都这样说了,无奈之下只得应了。

当下,傅月明便随那丫头走入后院。踏入二门,只见是偌大一处庭院,天井之内满栽着垂丝海棠,如今不是花开时节,满眼只见翠绿。那丫头引着她穿过天井,直向宅子深处走去。傅月明眼见一路之上花木幽深,楼阁林立,庭院深邃,心中暗叹这焕春斋主人家业庞大,又看那丫头只顾走个没完,不由疑心渐起,遂开口问道:“随处寻个方便地方就可,何必走这么远?”那丫头笑道:“前头都不方便,姑娘要寻方便地方,跟着我就好。”

这般又走了片刻,好容易才走到地方,那丫头指与她净手去处。她走到此时,已是急得有些很了,忙忙进去方便。待出来时,那丫头却已不见了踪影,举目四望,周遭一片静谧,更无一人。无奈之下,她只得自寻出路。然而此地楼阁林立,道路曲折,又多山石花木掩映,真如迷楼也似。没走出几步,便已迷失路途,往前行道路已断,往后退则又回至原处,左转是太湖山石,右拐则是一片池塘,正自惶惑茫然之际,忽然听得身后一阵脚步声响。

她慌忙转身望去,却见季秋阳正缓步行来。

☆、第二十五章 相争(捉虫)

傅月明未曾料到竟能在此处碰见季秋阳,心中一阵慌乱,手足无措之下忙低下了头,却见一双半新的皂靴行至跟前停下,一道温和话音自头顶低低响起道:“傅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傅月明闻声,不觉抬头望去,只见季秋阳穿着一身玄色氅衣,长身玉立于面前,日头正自他身后照来,映得他面容不甚分明,只觉他面上微笑甚是和煦。傅月明见他双目瞬也不瞬的望着自己,不禁红了粉颊,待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半日才低声问道:“是先生使那丫头将我引到此处的么?”季秋阳微笑道:“姑娘以为呢?”傅月明颊上滚烫,一颗心跳到腔口,又低声问道:“那先生引我来此地,所为何事?先生……又为何在这里?”

季秋阳淡淡一笑,说道:“适才,我见前堂上做活的丫头往后头来问话,得知是姑娘欲寻地方净手,又恐前头人多眼杂,一时使人撞见,令姑娘清誉有损。故而自作主张,使那丫头引姑娘来至此地。我本不该来与姑娘私会,然而瞧见姑娘似是迷失了路途,才走来与姑娘相见,姑娘勿怪。”

傅月明闻说,只觉这话倒也说得通,心下略安,却又不禁微微黯然。因又想起方才店铺门前那块匾额,遂问道:“我观这铺子门头上悬挂的匾额,那‘焕春斋’三字似是出自先生之手。先生又身在这后宅之内,还能使唤此处家人,敢问先生与这铺子究竟有何关系?”季秋阳见问,不答反问道:“姑娘如何得知,那三字是在下的笔迹?姑娘在何处见过在下的笔墨么?”

傅月明偶遇季秋阳,神思紊乱,竟忘了自己此生与季秋阳不过刚刚相识,无意问了这话出来,一时竟答不上来,半晌才道:“我家外祖与先生相交,家中有先生的拜帖,我故此认得。”季秋阳浅笑道:“原是这样,这焕春斋主人与在下交好,在下常往他这后宅来,他门上的匾额确是在下所题。”傅月明听过,方才解了心中疑惑,暗道:原是我想错了,却也是的,倘或他今世竟有这样大的家业,又怎会到我家去教书呢?

季秋阳见她双颊绯红,低头不语,虽是默默无言,神态却亦自动人,心中微微一动,只觉有满腹的话要同她说,向前迈了一步。正待说些什么,先前那领傅月明进来的丫头匆忙走来,向季秋阳道:“先生,林公子有急事请您过去。”季秋阳见有人来,又是林常安相请,不好不去,只得同傅月明说道:“在下有事,不便久留,姑娘恕罪。”又吩咐那丫头道:“将傅姑娘好生送回去。”言毕,举步便行。

傅月明见他渐渐远去,身影隐在一处山石之后,方才随那丫头往前头行去。

那丫头引着她穿过一处山石洞子,绕过两处弯道,那来时的道路便赫然现于脚下。傅月明心中暗暗称奇,对此处铺子主人不免更生了几分佩服,又好奇季秋阳与那位焕春斋主人有何瓜葛,看四下无人便向那丫头打探道:“敢问姐姐,适才那位季先生同你家主人,是因何相识的?他们交情很好么?”那丫头听她这样问来,噗嗤一声笑了,又掩嘴笑道:“那位先生同我家主人相识甚早,其内情形我也不知。若说他二人的交情,那也称得上是生死之交了。”傅月明听了,又问了些旁的。那丫头却似有顾忌,含糊着不肯明说。傅月明也就听得糊里糊涂,终是莫知所以。

行至前头,那丫头不领她回铺内,反是引着她走到一间客室里。原来陈杏娘为她不知去了何处,在堂上焦躁不安,将桃红当众训斥得啼哭不已。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便有丫鬟出来言称主人请她母女二人入内室歇息,傅月明转瞬便来。

陈杏娘无奈之下,只得依从,带了傅薇仙进客室等候,就有丫头送上了香茶果点,礼数甚是周全。陈杏娘出身于书香门第,本自有几分眼力见识,看这屋内虽为客室,家具摆设甚是考究,四下铺陈又皆为古玩字画,而少见金银器皿。足见此宅主人品位风雅,非等闲爆发商贾可比。她虽挂心女儿,却也不禁暗自称叹,又见那出来招待的丫鬟衣着打扮、谈吐举止皆为不俗,便与她攀谈,慢慢打探这焕春斋主人的来历家世以及成家与否等一应讯息。那丫鬟却是个能说会道,巧舌如簧之人,于陈杏娘所问,虽是知无不言却是言辞闪烁,不尽不实。陈杏娘问了许多,却也只得知了这铺子主人年纪尚轻,未曾娶亲,又因生意忙碌,时常不在城内,日常一应账目往来皆是前堂上的刘掌柜打理。

过得片刻,傅月明才自后头出来,红着脸见了母亲。陈杏娘见她无恙,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又不免生气,当着外人不好斥责,只即刻起身告去。临出门之际,她心念一转,又向那丫头笑问道:“小女打扰了府上,我心有不安。可否请主人出来一见,我好当面谢过?”那丫头却微笑回道:“对不住太太,主人此刻不在铺里,往别处去了,不得相见,还望太太见谅。适才乃是掌柜见太太在堂上焦急,又觉堂上人多吵闹,不是等人的去处,遂假托主人之名,请太太进来等姑娘的。”傅月明听闻此语,心中微觉奇怪道:倘或这铺子主人不在,他又如何能穿堂入室进入后宅?若这后宅里有些女眷,男人不在家,有这些外客在这里,岂不甚是不便?然而此事关系私情,她也不好当面询问,只在一旁缄口不言。

陈杏娘听了,只索罢了,带着两个女儿并三个丫头一道回去。

才走出焕春斋铺子大门,傅月明便见那宋氏正在门前立着。一见傅家母女出来,她立时迎上前来,与陈杏娘说长道短,殷勤献媚。陈杏娘心中好不奇怪,暗道:这宋娘子是从来看不起我们的,怎么忽然就转了性儿了?面上也不动声色,只与她言语周旋。

宋氏与陈杏娘嘴里说着话,那眼睛却不住地往傅月明身上瞟,看的傅月明好不自在。陈杏娘略有察觉,极是不悦,又不耐与她闲谈,便匆匆收住话头,彼此别过,上轿离去。

那宋氏归家,回到上房,见着她家相公宋提刑。那宋提刑看她回来,便当头问道:“如何?可见着了?”宋氏摇头道:“带了芸儿去,连那焕春斋主人的人影儿也没见着,白跑一趟罢了。”宋提刑叹了口气,坐在椅上,好不埋怨他娘子道:“都是你这妇人,头发长见识短,好不好同傅家置什么气!挑唆了我去给妹夫写信,与傅家使绊子。如今什么好处也没落着,倒平白得罪了齐尚书!”宋氏被他斥责,颇为不服,当面顶嘴道:“我怎么知道会忽然钻出来个齐尚书护着他们家?你不是也说这傅家只是一介商贾,在官场是没什么过硬交情的,肥羊可宰么?这肥羊如今怎么又有了靠山了?”

宋提刑皱眉道:“就是这焕春斋主人,好不好的傅家怎么忽喇叭的与他攀上了交情?妹夫来信好不埋怨,说咱们没交代清楚,倒把不该得罪的人给冲撞了,叫他往后难做。”

宋氏说道:“我说你也是个泥塑的将军,纸剪的老虎,什么焕春斋主人,不过就是卖脂粉香油的商人罢了!你一口一声的叫着,正经连名儿都问不着的人,得风就是雨的,也值得唬成这样!还叫我带着芸儿去与人硬亲热,天天同那帮女人挤在柜台上,连人家真容也没见上。还想着攀亲,咱们见做着这个官,把女儿嫁给一个商人,明日亲戚坐在一处,女婿戴着个小帽,你这做丈人的脸上好看?”

宋提刑怒道:“你这妇人,知道些什么!此人虽是一介商贾,却是个广交四海、人情练达之辈!不然,如何能将京里的吏部尚书也搬了出来?连京里的高官权臣尚且卖他面子,你我这样的人家,能结上这门亲事,就算是高攀了!那里头的好处,岂是你一介妇人所能明了的?你就知道东家长西家短,跟着那群三姑六婆四处惹是生非,这些年给我添了多少麻烦!”

宋氏被斥了满面通红,立在原地一字儿也吐不出来,半日方才冷笑道:“你也不用这样说,你满心打你那如意算盘,可不防人家心里有人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宋提刑听说,赶忙问道:“你是从何处得知的?”宋氏便将今日在脂粉铺里所见,一一道来,又说道:“我冷眼瞧着,亲耳听见那丫头出来说什么主人请那傅姑娘进去。那大姑娘走到后面,过了好长时候才出来,做什么去来?若说他们没些什么,我把姓氏倒过来写!”宋提刑听这一席话,呆在原地。宋氏扫了他两眼,冷笑了几声,便掀帘子出去了。

独剩宋提刑在屋内踱来踱去,低声自语道:“好不好的,这傅家怎么跟这焕春斋攀上了干系?那傅沐槐自来是个老实夯直之人,不过会做两笔买卖罢了,此地官场里吃他赚他的不少,也不见他有什么作为。但如今看来,莫非这竟是个肚里藏奸的?不成,总得想个法子,不能让他们成了。”然而他虽定了起祸之心,却思来想去,总没定个主意。

却说季秋阳受林常安相邀,纵然不舍,也只得别过傅月明,前往书房。

走到房内,却见林常安坐在桌前,手里拨拉着桌上的一方古琴。季秋阳迈步入内,看这公子哥甚事没有的闲坐桌前,便有些不悦,然而看着两人相交的份上,仍笑道:“林公子急招在下前来,所为何事?”不想,那林常安忽然暴跳起来,向他喝道:“季兄,你可当真不厚道!我这几日四下探访的姑娘,你明明认得,却为何不告与我?还私下与她相会?!”

☆、第二十六章 击掌明誓

季秋阳见他暴跳如雷,心中虽是惊异无比,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亲手倒了盏茶,递与林常安,笑道:“这是才到的洞庭碧螺春,色味俱佳,公子尝尝,且消消这股火气。”林常安将茶盏朝地上一掼,只听“当啷”一声,碎瓷满地,热茶四溅。季秋阳也不着恼,仍是微笑道:“这可是景德镇出的上好的青花瓷,一只茶碗可值一两银子呢。林公子打碎了这一只,须得赔我。”

林常安闻听此语,甚是气恼,张口说道:“季兄,我可是将你当做把兄弟来看成的。你却为何暗地里与我下绊子?”季秋阳不答话,只招了丫头进来扫了地,方才浅笑道:“林公子这话可就差了。林公子先前与在下说时,连这姑娘的名姓尚且不知,就是形容长相,也并没描摹清楚。在下怎知,这位姑娘恰恰就是林公子那日所见?林公子这番责难,来得好没道理。”

林常安听说,心念微转,顿觉在理,便自愧失礼,连忙上前打躬作揖,皮脸笑着与季秋阳赔了不是。又将他扶到椅边坐下,他自家在下头站着,躬身问道:“烦请先生相告,这位姑娘是哪家女子,姓甚名谁,她父亲是谁。我打听了,好回去上告高堂,下聘求娶。”

季秋阳面上浅笑,心中暗自计较道:我若不告与他,又或拿假话敷衍,未免显得不够磊落。再者,以他的耳目,要查出月明身世并非难事。倘或日后拆穿,我二人相见难免尴尬,也埋没了这段交情,反倒不美。不如我现下便告与他,顺水的人情,何乐而不为?他即便知道了,其实也未必能够如何。

当下,他便笑道:“便是我近来新收的女学生,她姓傅,其父就是城里开兴发木材行、兴发杂货铺的傅员外。”林常安微微思索,当即说道:“可是号叫做沐槐的那个傅员外?讨了陈孝廉的女儿做妻室,膝下只得两个女儿,世人皆呼作傅绝户的傅沐槐?”季秋阳听了这番言语,心下微有不悦,面上还是笑道:“正是。”

林常安得了消息,喜不自胜,只在屋里踱来踱去,抓耳挠腮,又不住自语道:“如此甚妙,她家乃一商贾门第,我若求娶,是必定肯的。她如今这个年岁,正是说亲的时候,我下手晚了,难免被人夺去。不成不成,我今日归家,就同母亲说去。”

季秋阳在旁,冷眼看着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半日,方才张口说道:“林公子,在下好心提点你一句。令尊令堂,只怕不会应允这门亲事。”林常安猛然回头,盯着季秋阳,问道:“为何?”

季秋阳慢条斯理道:“公子府上乃是高门贵胄,世代为官,令尊虽见做这个知府,却是在吏部里放了明保的,升迁指日可待。公子以为,令尊会让一个商贾门第出身的女子进门做儿媳么?就往日,在下在贵府上任教时,曾数度听闻令尊与令堂谈及公子婚事,他二人皆要为公子聘一位名门淑女以为妻室。傅姑娘的家世,只怕难以匹配。傅姑娘又是清白人家的好女子,怕是不愿与人做妾的。”

林常安听了这话,心中思忖了片刻,又紧盯着季秋阳,不觉冷笑道:“季兄与我说这话,无非是叫我知难而退。莫非,季兄竟也对傅姑娘有意?看你二人在这里相会,又莫非你二人早定鸳盟?倘或如此,季兄不妨直言相告,我也并非无耻小人。”季秋阳默然不语,良久方才说道:“实不相瞒,在下的确对傅姑娘倾慕已久。然而我二人并无什么终身之约,此乃我心中私事,与傅姑娘并没什么相干。林公子,切莫损了傅姑娘的清誉。”

林常安听得呆若木鸡,半日忽然说道:“季兄,我委实不曾想到,你竟然是隋炀帝在世!”季秋阳颇为莫名,问道:“林公子何出此言?”林常安便指手画脚地说道:“季兄说于傅姑娘倾慕已久,既是已久,那必然不是半年一年的事儿。那傅姑娘如今才多大,季兄初见她时,她必定还只是个女童。季兄竟能对一个女童心生爱慕,可不是隋炀帝么?[1]”季秋阳只顾说话,一时忘了此事,不禁哑然。

那林常安又笑道:“我道这两年来,家父并诸多朋友,替先生说了许多亲事,先生总以故推脱,原来竟是这个缘故!罢罢罢,你的毛病,与我无干,我也不去揭你的短。但只一件,既然你同她并没什么,那我可不客气了。我家的事,不劳尊驾担忧,我自有处。这事成与不成,你我各凭本事。到时不论花落谁家,你我皆不可有一句怨言,更不能背地下手,使用阴毒手段。季先生,可敢与我击掌明誓么?”

季秋阳耳闻此言,不觉笑道:“林公子果然快人快语,是个至诚君子。”言毕,二人果然击掌三下。那林常安又笑道:“前番你老兄替傅家出力,我还疑惑不解,原为此故。你处心积虑混进傅家做西席,也是为了这个罢?瞧不出来,你还真是个腹内藏奸的!”季秋阳只淡笑不语,林常安又坐了片时,便去了。

待送走了林常安,他将前堂上的小厮传来,叮嘱了几句话,便也自后头角门离了铺子,回客栈而去。

回至客栈,小二见他归来,忙迎上去道:“先生今日去了哪里?傅家打发人来寻了两次,先生都不在。来人放了这个包裹,就去了。”说毕,便将那包裹自柜台后天提出,交予他收了。

季秋阳谢过,自回房内,打开一瞧,却见是五十两纹银,想是傅家送上的束脩,另有一套宝蓝绸缎直裰,玉色丝衬衣,天青色熟罗长衫,叠得齐齐整整,还有一双簇新的布鞋,在旁着。衣裳上头,另有一封书信。季秋阳展信一阅,见是傅沐槐的亲笔,言称已替他寻下了房舍,并于后日请他进宅开课授业。包内银两衣衫,皆算作日常盘缠,不成敬意,还望笑纳云云。

季秋阳看了一回,将信收起,坐在椅上默默无语,思忖了一回:这傅沐槐为人,自然是再好没有的。只是过于敦厚诚实,才会让人如此算计。傅家业大财富,内外皆有一起小人,日夜窥伺,妄图侵吞,家主又疏于防备,如何不生事端?前者宋家生事,便是他一力周旋,方得安泰。这外头的事也还罢了,傅家又颇有一起蛇心豺性的亲戚,若是处置不当,只怕仍要重蹈覆辙,祸起萧墙了。

他想了片刻,脑中思绪繁乱,又自腰间解下一枚蝴蝶玉佩,放在掌心,望了片时,便紧紧握住,自语道:“不论如何,我今生决计不会再叫你受苦。我季秋阳今世倘不能得傅月明为妻,那便终身不娶。”其时,已时至晌午,日头自窗棂射进室内,斜晖满室。

陈杏娘母女三人归家,陈杏娘打发了傅薇仙回房,便忙忙的将傅月明叫进内室,细细的问她今日到人后宅去的情形。傅月明如何肯实说?便胡乱推搪,只说去后头净手,因着宅院深邃,走得远了,故而出来的迟。陈杏娘又问她那宅子布置,傅月明想此并无妨碍,便据实相告,又道:“好不大的一所宅院,女儿在里头走着,险些迷路。幸得还是那丫头引领,方才出来。”陈杏娘听了,也不言语,心里想了一回事,便叫她回房了。

这日无事,到晚间傅月明吃过了晚饭,在房中静坐。上房里打发了夏荷过来说,那季先生后日就到府里课业,叫她提早预备。送了夏荷离去,她便一人闷闷的在妆台前坐着发怔,看着菱花镜里的容貌,虽是娇靥如花,却是满面稚气,分明是一个没长开的丫头。想到季秋阳如今已年满十八,又常在世间走动,识千阅万,览人无数,又哪里会将自己这个尚未及笄的小小姑娘看在眼里?想至此处,她甚觉怏怏,只在桌边呆坐,看见什么都感无趣烦闷。

桃红与绿柳眼见如此,只道是天气炎热,她逸则生烦之故,并不疑有他。待到了起更时分,这两个丫头皆撑不住睡去了。独剩傅月明自个儿,在屋中闷坐,看着桌上红烛摇曳,满心里皆是今日季秋阳的一言一笑,不禁情丝萦逗,缠绵悱恻,两颊滚烫,如被火烧。起身走至窗边,推窗望去,却见天际银盘高挂,玉霜轻抹,想及嫦娥吴刚等风流故事,更觉情动难抑,颠来倒去,长吁短叹,直至三更天上,方才在床上和衣而眠。

翌日,傅沐槐打发了两个小厮与季秋阳收拾房屋,又至客栈接他。他一个单身人,行囊是极少的,只随身一个包裹,更无别物。那房子就在傅宅后街上,安着一个半门子,到底是两层,虽是浅窄些,好在他一人住,也尽够了。傅沐槐又自家里选了一个清俊伶俐的小郎,改名作抱书,打发来与他做个书童,早晚侍奉,跟出门,提书袋。季秋阳不免又亲至傅家,与傅沐槐当面致谢。

又隔一日,季秋阳便来傅宅中开课。

这日清晨,陈秋华同陈昭仁兄妹二人一早骑马乘轿来至傅家,与傅沐槐夫妇二人见过。陈杏娘留陈秋华在上房里坐,陈昭仁便独个儿往书房里去。原来,这男学生与女学生功课不一,季秋阳便将这姊妹三人分开,上午专为陈昭仁讲书,过了午后再与傅月明并陈秋华说课。

陈秋华进得上房,只见表姊傅月明一早就在了。姐妹两人见了,相互携手打量一番。陈秋华观傅月明今日打扮的比往日不同,身着一件玉色织金盘花钮的扣身衫子,下头一条血红石榴褶裙,头上簪着几样新掐的时令花朵,面上脂粉匀净,明眸皓齿,肤白唇朱,甚是婉约动人。傅月明看陈秋华仍是素服淡妆,只略做修饰,却是比往日更见清雅,光华照人。两人对视一笑,让着在描金炕床上坐了,傅月明先开口道:“妹妹近来可好?听闻前儿有人到家里去相看了,可是妹妹大喜了?”

陈秋华面上一冷,开口道:“那样的人,我怎能嫁?母亲是看着好,我却没依。”陈杏娘在旁插口笑道:“我听说是城东开酒铺的陶家,虽是个商家,陶家的孩子倒很是忠厚老实,姑娘怎么不愿意呢?”

此事,上一世也有,也是陈秋华不愿,便黄了。为此还闹出了些话来,弄得她无人肯娶,才被迫嫁了那酒肉之徒。傅月明虽知这门亲事已无转圜余地,却也觉母亲所说有理,又想问问陈秋华的意思,便笑问道:“母亲所说极是,妹妹却为何不愿呢?”陈秋华冷哼了一声,说道:“这人日日只知黄白之物,蝇营狗苟,好不粗俗!他读过几本书,知道几个古人?我若得了这样的夫婿,可要整宿的犯恶心,睡不着觉呢!”

傅月明听她这话,甚觉无礼,不好接口,只笑道:“自来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妹妹还真是个刁钻的脾气。”陈秋华冷笑道:“我陈秋华岂能与俗世女子相提并论?我若要嫁,必然要嫁一个这世上第一称心可意的夫婿,不然我宁可出家为尼,青灯古佛倒还干净!”

☆、第二十七章 堂上发问

傅月明闻得陈秋华此言极是狂妄,只浅浅一笑,打趣儿道:“如此说来,往后再有人到府上与妹妹说亲,都要先同妹妹谈论诗词,讲古论今,让妹妹考上一考,高中榜首者方可作此乘龙快婿,好不好呢?”

陈秋华听了傅月明的戏谑言语,颊上微红,又是个心中有病的,不禁薄面含嗔道:“我同姐姐说正经事,姐姐倒拿来当笑话听,取笑的我好。”陈杏娘见她恼了,便来兜揽道:“你姐姐同你说笑,岂有别意?你倒是多心了。”陈秋华冷笑道:“这原是我的不是,不该将这话拿来说与姑母、姐姐听。”陈杏娘被这话噎了,一时再说不出话来,心中虽有些气恼,却也不好和这小辈计较。遂寻了些事由,往外头去了。

傅月明是早知她性情古怪,也不以为意,只拿些闲话与她讲谈。陈秋华却似有心事,低头闷声不语,不住的扯弄裙带。这般枯坐了些时候,冬梅忽然进来说道:“刘婆子带了三个丫头过来,太太要买给二姑娘房里使唤,姑娘们不去瞧瞧?”

傅月明听闻,暗忖在这里静坐也没什么意思,便拉着陈秋华走到外间。果然见外间堂上,刘婆子带了三个丫头在地下站着,陈杏娘在上头椅上坐着,与刘婆子说话。

傅月明打眼细观那三个丫头,只见一个甚小,才留头,穿着夏布单衫,身子瘦弱,神情倒甚是伶俐,眉眼虽未长开,却很是端正;另一个约莫十四五,一张瓜子脸,面容白净,眉清目秀,略有动人之处;最末那个,年纪大了些,都有十六七了,低着头,倒不知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