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1 / 1)

晏泠咬了咬下唇,端艳的容色愈显出几分少女的娇媚,“那仙人为什么肯收她?她出身市井,今日又做这样的勾当……”

“她年纪小,贪玩。”这一次,未殊的回答多了几个字,他甚至还稍稍侧过身来,似乎终于意识到了礼貌的问题,“请公主不要计较。”

一旁的晏澜差点被噎住。

这这这人,这人原来是会用“请”字的啊?!

不苦大师对那几盆茉莉心痛得要死,指挥僧人来把它们端出去,他要亲自抢救。可是阿苦还傻愣愣地站在当地,便看着那边厢公主、王爷与仙人,三个都是华衣盛服,绮年玉貌,站在一处,当真是蔚成风景。她竟没来由地心虚了,好像一脚踩空,她便摔了下去,却又摔不到底,便那样一直坠着,坠着……

其实那公主说的也不错。

她本来就是个“泼皮”,是个“小贼”,是个“出身市井”的臭丫头。大家都是这样叫她的:“阿苦你这死娘皮”,“皮痒的阿苦”,“九坊三十三院第一无赖钱阿苦”……

她又望了一眼那边,那人白衣皎皎,便在贵人团簇之中,也是卓尔不群。

她给他丢脸了,她知道。

她咬了咬唇,刚才那么硬气,这会子,竟然好像要哭出来了。她连忙转过了身,仓促地唤了一声:“小葫芦,走吧!”

不苦大师抱着花盆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脑海中似乎掠过了一缕幽沉的光,他却没能抓住。

***

“其实你这徒弟,”晏澜摸了摸下巴,一副浪荡子模样,“是个美人胚子。”

未殊没有理睬,转身便往回走。

“哎哎哎——”晏澜无语地追了上去,“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你不至于现在就回去吧?”

未殊只管自己走。

“我可是夸你徒弟,不带你这样做师父的……”晏澜歪着脑袋想了想,“不过真要说起来,还是她旁边那个更好看……”

“好看又怎么样,还不是下等的汉人。”晏泠忽然插进话来,娇丽的脸庞上是塞外女子特有的高鼻深目,反而显出几分不合年龄的清冷。

未殊顿住了步子。

晏澜听见这话,一颗心忽而钝钝地一沉。

“我也是汉人。”

晏澜抬起头,却见仙人的表情淡漠得几近冷酷,目光仿佛山巅经年的雪,不带一丝温度地覆盖了整片世界。

晏泠显然被这样的仙人吓着了。

“您当然和她不一样。”她讷讷地道,“汉人里也有贵贱之分的……”

“这世上所有人都没有贵贱之分。”

未殊的语气仍旧很平静,淡如风过无痕,然而他说完之后便转身离去了,再也不看这兄妹俩一眼。晏泠的脸微微发白,她是大昌皇帝的独生女儿,从小到大,还从没有人敢这样顶撞她,她对这男人真是太纵容了。她还想大喊大叫,晏澜已用眼神阻拦了她。

“你忘了圣上的禁令?”晏澜冷冷地道。

晏泠瞋目结舌,他不说她还真忘了。便只能把所有话都咽进肚子里去,眼睁睁地看着那孤鹤一样的男子翩然远去了。

未殊一向不喜欢在外面待太久,更何况今次他是真的有事。

乾元殿中,皇帝已经等候他多时了。

无妄被拦截在了宫门之外。未殊由古公公领着,踏过烈日炙烤的十二金桥,白玉砖铺就的广场上一尘不染,二十八根高大的华表静默而立,人行其中,便仿佛是行走在一片黄金打造的无情荒莽。

权力,无上的权力,给这些砖石、瓦檐、墙壁、台阶,都镀上了一层可望不可即的禁制,所有接近它们的人,都会感受到权力的无声的威压。

“陛下,容成仙人到了。”

古公公安静地告退,空旷华丽的殿宇之中,刹那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茕然而立,面对着遥远的御座上面目模糊的天子。

舍卢人的天之可汗,大昌朝的开国之君,此刻正静默垂首,打量着他。

“你上回说的对。”仿佛是漫不经心地,帝王的声音深沉如渊,在殿宇中回荡,“琰妃欺朕,已畏罪自杀了。”

未殊微微欠了欠身。

“然而皇嗣之事,关涉国体,朕总不能将皇位传给泠儿。”皇帝淡淡地道,“终归是要拿出一个法子来的。”

未殊没有接话。

“你难道就不能帮朕看一看,”皇帝抬起眼来,“朕还能不能有子嗣?”

“此事玄微,臣纵是天官,也难窥天意。”未殊安静地道,“陛下与其问臣,不如多问太医。”

皇帝突兀地笑了一声,“天意?也对。”他抖了抖衣襟,站立起来,汉制的冕服掩不住舍卢人孔武有力的身躯,一双冷亮的眸子宛如狼眼,扫视过来时精光毕露,不带分毫的感情,“天意当年让朕取了江山,今次总不至于让朕绝后吧?”

未殊清隽的面容如一潭死水,亦正如他的声音般波澜不兴,“陛下多虑了。”

皇帝微微眯起眼睛。

他知道,未殊从不说谎,既然对他说出了这样的话,就绝不是宽慰他而已。

但听未殊接下来又道:“陛下与其担忧内宠,不如看看民生。今年的秋天,恐怕要大旱了。”

☆、第10章 起卦

未殊自乾元殿出来时,仍旧是古公公送他。

古公公满脸堆笑,好像早忘了上回的难堪,“这样燠热天气,真真带累仙人来回跑了。”

“嗯。”未殊淡淡地应了一声。

古公公的笑脸便是一僵。这仙人也太不懂事,便连客套一句“哪里哪里,分内分内,荣幸荣幸”都不知道吗?然而到底是深宫里摸索十几年的老油皮了,古公公眼皮子一挑,便悠着声音道:“仙人神机妙算,陛下总在老奴面前夸赞呢!不知今次仙人又算出什么没有?”

未殊顿住了步子,侧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本来平淡无奇,却不知为何让古公公冷汗直冒,好像被这幽深的一眼扫尽了骨肉皮,再也掩藏不住任何秘密了一般。未殊收回目光,静静地道:“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公公何必担心。”

古公公愣住了,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未殊却没有停留,雪白的大袖负在身后,飘飘然地远去了。半晌,古公公伸手,扯了扯自己老若橘皮的脸,烈日当头,竟照得他生出几分恐惧。

西南得朋,东北丧朋。他再是愚昧,也知道这句话出自《易经》的坤卦。

老宦官慢慢转过身,看向三四重宫墙之外,离乾元殿最近的、皇后所居的含光殿。

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

这个神鬼莫测的年轻人……他到底还知道多少?

未殊回司天台的路上,神情一直淡淡的,无妄便知道他今日心情不算好。

虽然他家公子一直摆出一副面瘫脸,但与他相处快九年的无妄早已经把面瘫的各种详细表征都摸了个清清楚楚,怎样算是稍微有一点高兴了,怎样算是没什么兴致,怎样算是累了,怎样算是遇到了新的挑战……而今日,公子的这副表情,就是“不要烦我”。

事实上,未殊每一次进宫都不愉快。

他是一个弃儿,是阿穆尔可汗在行军途中捡到的。当时的阿穆尔可汗还不是可汗,当时的可汗是阿穆尔的大哥兀达、也就是晏澜的父亲。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得连未殊自己都记不清了。

阿穆尔四处征战,年幼的他不能跟随,被锁在司天台中,一锁便是二十年。在他有限的记忆里,他从未踏出司天台一步,直到去年皇帝命他担任司天台监正,他才得以在西平京城内走动。

今夜月华如练。

十三年前的那些刀光剑影与和战攻防,那些毁坏的城垣和惨死的流民,那血流漂杵的护城河与风里夹杂着腥味的呼号……好似都已被这沉沉如水的月华所敛去了,而只剩一庭静默。风吹过抄手游廊,将秋初花落的残香卷起又吹落,明明是静谧得骇人的月夜,未殊却仿佛听见了大海的浪涛声。

那个皇帝死了。在大海之涯。

未殊很清楚地记得他的眼神,他站在空旷的悬崖上,背后就是赤海翻涌不息的怒涛,他平展双臂,海风便灌入他十二章纹的冕服袍袖间,猎猎飞扬——

阿穆尔可汗的铁骑已将他团团包围,他身边的亲随尽数死殉,海风裹来尸体与鲜血的气味,刺激得人全身发凉。

可是他,大历的亡国之君,却仍然面相庄严。

他注视着马背上的阿穆尔可汗,缓缓地张开了口,一字字随着海风强劲地拍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我大历皇族,便是只剩下了最后一人,也一定会让你断子绝孙。”

他的话音很平静,平静中是刻骨的怨毒。

未殊闭上了眼。

他并没亲历过那个场景——那是战场,是舍卢人一统天下的最后一个战场。可是那一幕幕却如鬼影,纠缠了他十余年。

真是莫名其妙,他即算是汉人,也并不打算为大历皇帝复仇。真是莫名其妙,谁坐江山,与他有什么干系?

然而心口竟渐渐地痛起来了。这痛感很熟悉,也正因这熟悉而令他恐惧,有一只铁手将他的心脏攥紧了,倒刺扎了进去,血流如注。他极缓慢、极缓慢地伸手,摸索到了那一只青瓷瓶,吃下了一粒药。而后,他便盯着那瓷瓶上枝蔓缠绵的青藤白花,冰凉的触感,微微浮凸的花纹宛如夜中的妖魅。

用过了晚膳后,他便往璇玑台去了。无妄知道公子每隔三日便要给那钱姑娘授课,心里虽然不痛快,却也拦不住他。只是看公子脸色比平日愈加苍白,隐隐担心地问了一句:“今日还要去吗?”

未殊的脚步在门口停住,他回过头来看着无妄,那神情明显是说:不然呢?

“您……”无妄咽了口口水,“我怕您累了。”

“是有点。”未殊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去了。

无妄觉得自己跟一块木头说话都比跟公子说话强。

眼见得要入冬,璇玑台上的夜风里寒意渐深。这一回,未殊带上了几本经册,打算交与阿苦让她回家攻读。月初的月亮是一弯细细的眉毛,他望了半天,却望不出来那初月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末了却想到一双漂亮的眼睛,因笑容而眯起的时候,便如这眉月一般让人舒惬。

虽然她笑的时候往往没什么好事。

比如她会笑着说:“师父师父你最好了,这个字我不会写。”

比如她会笑着说:“师父师父你最帅了,我上回作业没做完。”

比如她会笑着说:“师父师父你最厉害了,这艮卦后面是什么?”

想到卦位,他心念一动,望向台阶底下的阵法。沉吟半晌,他走过去将阵法改得简单了一些,省去了一些偏门的步骤,心中想,这回该当能过了吧?

如此一番动作,月亮已渐近中天。他倚着璇玑台下的白玉阑干,才感觉自己身心都疲乏了下来。

她怎么还不来?

她从来没有迟到过的。事实上,往往他与她都是前后脚到璇玑台,时间都掐得刚刚好的。

中夜的风确实是冷了。他摇了摇头,想她今晚或许是不会来了。

他便想往回走。

却又顿住。

万一——万一他走了,她又刚好到了怎么办?

她总归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不过……她那样舌灿莲花说谎不眨眼的一个小丫头,来了也不会告诉他是什么事情耽搁了的。她每次骗他,他都要摆上一卦才能辨别清楚。

思绪便这样漫漫然地飘荡着,没有方向、没有焦点,最后却总是落在那一双闪耀的眼睛上。真是奇怪——都教了她大半个月了,他却在这个时候感到奇怪了:

奇怪,她到底为什么会缠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