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1 / 1)

张太羽越发吃惊,顾太清一向视林灵素如神,清明那天也尊称为“教主”,此刻却直呼其名,更蔑称为“老杂毛”。再一看,那天顾太清面色红润,神采飞扬,今天却显得有些张皇失意。

顾太清又压低声音:“那老杂毛这次出了大纰漏,害得我险些送命。我知道他藏在哪里,已经想好主意,不过我一个人应付不来,咱们两个一起联手,好生赚他一笔。如何?”

张太羽想到自家那桩憾事,迟疑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开封府,牢狱。

两个差人押着饽哥走了出来,饽哥颈项上戴着枷板。

他因杀了彭嘴儿,被判流配登州牢城营。他原本就什么都没有,小韭死了,就更加没有什么记挂。被判到哪里都一样,他不怕,也不在乎。

才走了几步,身后忽然传来叫声:“哥!”是孙圆的声音。

饽哥本不愿停,孙圆又叫了两声,他才停下脚,费力转过身,见孙圆扶着尹氏急急赶了过来。望着这两人,饽哥心里涌起一阵说不清的滋味。虽然他一直并未把这两人当过亲人,但这十几年,他们的确是这世间与他最亲近的两个。

那个差人见尹氏是个盲人,便没有管。

“勃儿——”尹氏走近后,伸出双手,想要摸寻饽哥。

饽哥却一动不动,木然看着。

尹氏仍伸着手,脸上露出悲戚,饽哥能看得出,这悲戚似乎是真的,但真的又如何?

尹氏空望着天空,大声道:“勃儿,你要好好的,我们等你回来。记着,这个家也是你的家!”

饽哥听得出来,尹氏这话也是真的。他的心虽然并不会因此而软,却也不好再硬。他犹疑了片刻,低声道:“娘,你也要好好的。弟弟,好好照顾娘。另外,我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

说完,他转身走了。

礼顺坊北巷子,简庄家。

乌眉来到简贞房里,低声把章美做的那些事都告诉了简贞。

讲完后,她连声自责道:“人人都夸我,说我长了双水杏眼,我看是乌煤球才对,难怪我爹给我取个名字也叫‘乌煤’。我跟章美说了那么多回话,竟一丝儿都没想到他早就中意你了。我们全都盯着那个宋齐愈,却不知道旁边还有个这么痴心的章美。若是早些知道,哪里会有这些事?唉,真真可惜了……”

乌眉叹着气走了,简贞独自呆坐在那里,细细回味着乌眉的话。

的确,她自己也始终只看得见宋齐愈,极少留意章美。他们两人相比,章美是一川深水,宋齐愈则是水上波浪。人大多只能见到波翻浪跃,很少去在意浪涛下水的深沉。

若是多一些慧眼,早一些留意章美,会不会好一些?

她深深叹了口气,不知道是替自己惋惜,还是替章美惋惜,或是为人心惋惜。

汴河岸,虹桥畔。

赵不尤和墨儿一起来到虹桥边,去送别章美归乡。

到岸边时,见章美已经搬完了行李,正在和郑敦说话。

“我们错怪齐愈了,他引我们去近月楼,不是要巴结蔡京,而是为了让我娘能多看我几眼——”

“我已听说了……”章美神色郁郁,抬头看到赵不尤,才勉强提振精神,叉手施礼,“不尤兄,墨儿兄弟。章美愧对故人,哪堪二位如此相待?”

赵不尤道:“哪里话?何况你去应天府,是抱着必死之心,再大过错也算赎回了。这一节,就此掀过,莫要再提。来,我先敬你一杯!”

墨儿提了一壶酒,斟了三杯,递给章美、郑敦和赵不尤。

赵不尤举杯道:“君子处世,每日皆新。这一杯,别昨日,惜今日,待来日。”

三人一饮而尽,墨儿又给他们添上,连饮了三盏。

船主在船头笑着道:“对不住了,各位,这船客人已经坐满,得启程了。”

“多谢诸君,就此别过!”章美拱手致礼,转身上了船。

这时,一个人匆匆赶到岸边,是宋齐愈。

章美在船头见到他,先是一惊,随即眼中混杂出惭愧、感激与伤怀。

宋齐愈虽笑着,神情也极复杂。

两人对视了片刻,章美沉声道:“齐愈,对不住。”

宋齐愈摇了摇头,高声道:“你其实不必回去,难道忘了我们来京时的壮志?”

章美涩然一笑:“修己方能安人,等我能无愧于自己时,再来会你。”

船缓缓启动,章美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道:“齐愈,那些信是我写的,但那些词是乌二嫂传给我的,都是简贞姑娘填的。”

宋齐愈顿时愣住,望着章美在船上渐行渐远,喃喃念道:“隔窗不见影,帘外语声轻……”

尾声:醉木犀

不可将穷理作知之事。若实穷得理,即性命亦可了。——程颢温悦这一向都不敢出去买吃食,只能将就家里存的米麦酱菜。见案子终于结束,再不用怕人暗算,便和夏嫂出去买了许多菜蔬鱼肉,置办了一大桌菜肴。让赵不尤请了顾震来,大家好好庆贺一番。

天气好,桌子摆在院子中间,顾震并非外人,大家不分男女,围坐在一起。顾震带来一坛好酒,大家都斟了酒,正要动筷,大门忽然敲响。

何赛娘“腾”地站起来,粗声大嗓问道:“谁?”

“门神娘娘开门,你家二爷来讨饭了!”赵不弃的声音。

墨儿忙去开了门:“二哥,到处找你找不见。”

“哈哈,才去了结了何涣那呆子状元的事,怎么?这么一大桌子菜?”

夏嫂添了副碗筷,墨儿搬来张竹椅,大家重新落座。

顾震举起酒盏:“这酒本是清明那天要喝的,一直留到了今天。本该是我来宴请大家,反倒让弟妹费心费力。只好先欠着,改日再请大家。各位奔忙了这些天,这梅船案总算是告破了,来!我敬各位一杯!”

大家举杯饮尽。

赵不尤道:“这案子只揭开了面上一层,元凶还藏在背后,并没有逮到。”

顾震道:“你是说林灵素?昨天我查出他躲在马行街一个宅子里,率人去捉时,老道已经逃了。不怕,只要知道是他,总能逮到。”

赵不尤道:“林灵素只是这案子的旗幌,梅船上那些人也应该不是他毒杀的。幕后元凶另有其人。我在应天府查到,买梅船的人是杭州船商朱白河,只有找到这姓朱的,才能查出设局之人。另外,梅船在虹桥东头起航时,船上有两个纤夫跑到桥头去拉纤,另还有个船工不知去向,这三人并没有死。”

“这一阵,我派了两个人一直在追查那三人,始终没找到。另外,章七郎也已经逃了。”

“梅船其实同时在做两件事,一件是造出天书祥瑞的神迹,另一件则是紫衣客。紫衣客究竟什么来历,我们并不知晓,但有几路人马都要杀他。看来干系重大,不是个寻常人物。”

墨儿道:“章美、董谦、丁旦都穿着紫衣,怀揣珠子,他们谁是真的紫衣客?”

赵不尤道:“章美顶替了宋齐愈,董谦是误中了侯伦的计策,丁旦只是一个无赖汉,他顶替的是何涣,这五个人虽然身份不同,但都没有什么大来由,就算想杀,也不需要费这么大阵仗,他们应该都是替身,并非真正紫衣客。”

顾震忙道:“那真正紫衣客在哪里?”

赵不尤摇摇头:“目前一无所知。”

瓣儿摸着耳垂上兰花银耳坠,轻声道:“几个大男人都被穿了耳洞,紫衣客难道是个女子?但让大男人装女子,又说不通。”

赵不尤道:“这也是费解之处。”

顾震猛喝了一口酒,叹道:“我才说案子已经告破,这么看来,这案子才开头?”

温悦听了,才舒展的眉头又蹙了起来。赵不尤扭头歉然望去,温悦回了他一眼无奈。

顾震却没留意,问道:“还能从哪里查?”

赵不尤道:“我这边,古德信还未回信,章美查出来礼部员外郎耿唯和简庄密谋,不过我想,古、耿两人虽然知情,但应该不是主谋。”

赵不弃道:“我这里,何涣杀死阎奇,发配暴毙,又被救活,这一连串怪事恐怕都是设计好的,背后主事的是个员外,这员外看来来路不小。”

墨儿道:“胁迫武翔的人是谁,香袋交给了谁,目前也不清楚。”

瓣儿道:“董谦被迫去做紫衣客替身,肯定不是侯伦一个人能办得了的,背后也一定另有主谋。”

顾震道:“这几路人马,又都是为紫衣客而来。”

众人默默沉思起来。

赵不尤忽然想起一事,心里一惊,沉声道:“我们疏忽了一条线索。”

“什么?”诸人一起问道。

“高丽。”

“嗯?”诸人越发纳闷。

“武翔十一年前偷传图书给高丽使者,这事极隐秘,只有他一家人和高丽使者知情。他家中兄弟妯娌情谊深厚,绝不会外传——”

墨儿惊道:“写密信胁迫武翔的,是高丽使者?”

赵不尤点点头:“有可能。还有一条佐证。清明那天,我经过虹桥时,见到枢密院北面房令史李俨陪着一人在桥东茶棚下,那人汉话口音有些古怪,我当时疑心他是高丽使者。后来无意中遇到李俨,他上来搭话,随口又打问起梅船案,并劝我不要再查。现在看来,他似乎并非随口而言……”

赵不弃笑道:“这戏越来越好看了,连外国人也挤进来扮暗鬼?”

赵不尤道:“不过目前尚不能断定。”

瓣儿忽然道:“咱们这几桩案子里的这些人合起来,倒像是一幅《士子图》呢。”

墨儿道:“还真是。哥哥那边东水八子,有隐逸,有太学生,有魁首,还有已经出仕的古德信、郎繁。”

赵不弃笑道:“我这边有状元,有府学生,还有县学破落户丁旦。”

瓣儿笑着接道:“我这边是待缺的进士。”

墨儿叹道:“我这里——武翔是出仕,武翘是太学外舍生,康游是武转文,还有饽哥,是从童子学辍学。”

赵不弃笑道:“这《士子图》花色果然齐全。”

赵不尤道:“士农工商兵,士居首。世教风化,朝政得失,都系之于士。士正则天下正,士邪则天下邪。仅从咱们这幅《士子图》来看,正气仍在,但邪气亦不弱,或出于陋见,或由于私欲,互争互斗,损伤了多少元气?外敌未至,内伤已深。”

赵不弃笑道:“不止互斗,这《士子图》整个看起来,又是一场傀儡戏。所有这些人,连我们几个在内,都不过是木傀儡,被人操弄着跑腿奔命、颠来倒去,二十几个人还丢了性命。背后操弄的那些人却至今连影都不见。”

赵不尤叹道:“那天田况跟我说起一个话题,‘世事如局人如棋’,也和你一个意思。不过,人既非棋子,也非傀儡。人能动,能思,能选。同一个局,只看每个人作何选择。就像简庄和章美,两人起先不但主动入局,更造出局,来害宋齐愈,但到后来,简庄仍执迷不悟,章美却幡然悔悟,并以自己性命去破局。”

墨儿道:“香袋案也是,武家两兄弟,武翔便不听命,不入局,武翘却为了兄长,成为造局者,害了康潜、康游两兄弟的性命。而康游,原本完全可以置身局外,为了嫂嫂和侄儿,却不惜性命,毅然入局。”

赵不弃笑道:“何涣那呆子也是,葛鲜和丁旦设局,用阿慈一勾,他就老实上钩入局。而丁旦,为钱设局,却不知道,别人又把他设进局中。大局套小局,他好赌,结果把性命赌进去了。”

瓣儿笑道:“何涣幸亏遇见二哥这个专爱破局的人,才把他搭救出来。倒是侯伦,别人设局害他,他又设局害董谦,董谦是十分侥幸,才从局里逃出来。”

顾震皱眉道:“这一局套一局,到底有多少层局?”

赵不弃笑道:“人生无往而非局。”

赵不尤道:“是。有人必有争,有争必有局。所不同者,恐怕只在一点不忍之心。像章美、饽哥、冷缃,都先设了局,因为不忍,又主动解了局,让宋齐愈、孙圆、阿慈得以脱局。一点不忍之心,便能给人一条活路,自己也多一分安心。简庄修习仁义之学,却不知道‘二人为仁’,仁不在言语文字间,而在人与人之间。一个‘忍’字,上面一把刀,下面一颗心。忍心,是先自割本心。伤人者先伤己,纵便如愿,己心已残,又何能得安?”

赵不弃笑道:“你们寻安,我只求趣。咱们已经搅了他们的局,这些背后提线设局之人,一定正在不安。咱们就再用棍子加力捅一捅,越捅他们越不安,越不安,便越难看;越难看,这事便越有趣。”

诸人正在沉思,都被他逗笑。

顾震举起杯:“这事先扔一边,今天咱们先痛快喝他一场!”

天色阴沉,看着又要落雨。张择端却背着画箱,独自又来到虹桥桥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