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1 / 1)

鸩之媚 司溟 4548 字 1个月前

摄影助理是一个口水充沛的艺术青年,说到自己的专业范畴,唾沫点子直溅,偏还没有什么眼力价儿,嘴皮子就是不肯停。直到晏修明外套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起,她赶紧如蒙大赦一般朝助理微微颔首,出去接电话了。

来电显示是沈家的座机,吸了口气,晏修明接通了电话。

“陆阿姨,您好。”

“修明,最近是不是挺忙的,上次来过之后我有一段日子没见着你了。说老实话,我一个人待在家里,也挺闷的。”

“陆阿姨,等我一有空就去看您。这几天刚接了一部电影的客串,不然肯定去叨扰您了。说句不怕您笑话的,上次尝过之后我一直都念着张妈的醪糟蛋花汤和南瓜盅。”

“等你哪天过来,我让张妈给你做。对了,你参演的那部电影是不是叫《舞!舞!舞!》,我在报纸上瞧见了。”陆若薷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随意,“那天开机仪式上你那一身真是漂亮,把台上的其余几个姑娘全都比下去了。”

晏修明也是踩着尾巴头会动的人物,立刻顺着陆若薷的话尾巴接下去,“陆阿姨您那是和我熟悉,才觉着我好看,我旁边穿黑衣服的伍小姐,那才是真正的国色天香。”

“那个黑衣服的,我模模糊糊有些印象。”陆若薷竭力装出回忆的口吻,“她好像不是演员来着吧?”

“那位伍小姐现在是鼎言的总经理,非常能干的一位女性,很了不起。”

“我想起来了,陆嘉他爷爷过世时她也来吊唁过,那个时候我记得她是以晟时的高管的身份来的吧?”

陆若薷的声音听上去很有几分疑惑,晏修明忍不住微微勾唇一笑,难怪说这年头谁不是带着一箱子面具走天涯。

“是啊,伍小姐原来是晟时的公关总监,最近才跳槽到鼎言的。陆阿姨,有些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有什么体己话跟陆阿姨直说,不妨事的。”陆若薷捏着听筒的手不由紧了紧,她感到兜了这么久的圈子终于要迫近正题了。

“因为这部电影是鼎言独资的。我现在在剧组听到了一些传闻,是关于沈大哥的。”晏修明放轻了声音,“鼎言前一阵子不是被收购了吗,听说真正的收购方其实是…晟时…”

陆若薷苍白的手指下意识地绞着电话线,电光火石里她立即想通了一切,原来她的好儿子竟然真的瞒着她,将那头小骚狐狸安排进了他的地下王国,还扶着她坐上了那么重要的位置。他竟然把自己另外一半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了顾倾城的女儿!也怨她自己糊涂,竟然没能想到这些关头过节,如果鼎言不是和陆嘉有关系,像伍媚那种女人如何肯眼睁睁地离开一座活生生的大金山。

“这些话只能听听,做不得准的。”陆若薷自然不愿让晏修明听出来自己的恼怒,脸上肌肉几乎都僵住了,她使劲抖了抖颊骨肌,才挤出一个笑来,“阿姨就不打扰你拍戏了,有空了一定来家里坐坐。”

“那陆阿姨您也保重,天气冷了,您要注意保暖。我一旦得闲就去看您。”

挂了电话的陆若薷怔怔地坐在轮椅上,盯着她卧室南面的佛龛里那尊白玉观音,观音赤足踏莲,双手合掌,微低下颌,脸上是妙意不可言传的微笑。陆若薷发了一会儿呆,才从床头柜最深处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纸,照着上面的数字拨了下去。

“喂——”接电话时伍媚刚小憩了片刻,声音里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点粘稠的睡意,一个“喂”字涩中带腻,仿佛美人洗脸过后留下来的胭脂水。

陆若薷强压下心底的嫌恶之情,用听不出喜怒的声音说道:“伍媚是吧?我是沈陆嘉的母亲,你们的事陆嘉和我说过了,我想和你见个面。”

“好的,地点您定吧。”

“我腿脚不好,就在沈宅。”

“那陆女士,待会儿见。”收线之后,伍媚将手机在掌心里转了转,意味深长地勾起了唇角。又该是一出老戏码上演,这世上养儿子的老母亲真是不幸,如果没有女人爱他,是天底下的女人都瞎了眼;如果有女人爱他,又是为了来和她夺儿子的。

掠了掠头发,伍媚抓起手包和车钥匙,和助理交代一声便去停车场拿车了。

上了阳明山的盘上公路时竟然下起了雨,不大,但在车窗上竟也汇成了一道道涓涓细流。幸好后备箱里有伞,泊了车,伍媚撑着伞不疾不徐地步入沈宅。

这是伍媚第二次踏进沈家大门。她清晰地记得来吊唁时庭院里有平整开阔的草坪,修剪得当的月季和冬青,然而现在触目所及却是残枝、落英、败叶、断梗,萧条的很。只有屋后的桂花树还在努力送上一些薄而冷的清香。

抬脚踏上檐廊的台阶,伍媚收了伞。檐廊下雨水如同断续的丝线,自然形成一面晶莹的珠帘。又像细小的莲瓣,一片片落地。

“伍小姐,赶紧进来,仔细溅到雨。”张妈迎上来,递上了干毛巾。

坐在厅堂里的陆若薷看见了她手里正在滴水的雨伞,脸色不由沉了几分。她无法抑制地想起了花神咖啡馆里提着白色阳伞走向她的顾倾城。

将伞递给张妈之后,伍媚才笑吟吟地走向陆若薷:“您好。陆女士。”

陆若薷只是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她,对面站着的女人穿着蓝紫色天鹅绒长裙,裙摆有银色丝线绣成的花纹,紫罗兰色的绒面高跟鞋。脖子上还挂着一串大小各异的珍珠穿成的缎带项链。身上还飘来若有若无的香水味。乌发红唇,眉眼含春。陆若薷的一双眼睛恨不得像解剖刀,将伍媚剖开了看个清楚。

看来陆女士一时不打算请她坐下,于是伍媚很自然地在沙发上落了座。

陆若薷蹙了蹙眉,不请自坐,这叫什么家教?

“你应该知道我和你见面是为了什么吧。”陆若薷握住茶杯把手,掩饰一般地抿了一口。

“不会是商量婚期吧?”伍媚笑得无辜。

陆若薷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她啪地一下放下茶杯,“我不是陆嘉,收起你的那一套烂佻皮劲儿,装乖卖傻在我这里不管用。”

伍媚耸耸肩,这个洋派的动作又一次使得陆若薷皱起了眉头。

“那看来您是打算开支票给我了。”伍媚笑着抚了抚自己修剪得当的指甲。她记得小时候特别喜欢咬指甲,一旦有新指甲长出来,就会控制不住地用牙齿一点一点咬掉,甚至会将手指咬得鲜血淋漓,那个时候冯青萍最爱在她咬指甲是突如其来地甩她一个耳光。后来念了心理学,知道喜欢咬指甲是为了隐藏自己的攻击性。再后来她不需要再掩藏什么,反而蓄起了指甲。

陆若薷盯着她猩红的指甲,决定不再掩饰自己的厌恶之情,“你想要多少才肯离开陆嘉?”

好生无趣的说辞,伍媚漫不经心地弹了弹指甲,笑道:“陆女士,您难道没有事先查过我的底?我有外国名校的文凭,家底殷实,薪资优渥。什么别墅名车、珍贵珠宝、国外度假旅行、光鲜社交派对、可炫耀的身份和地位,这些我统统都不缺,您觉得多大数目的支票开给我比较合适?”

陆若薷冷哼起来:“可炫耀的身份和地位,真是叫人笑掉大牙?你如今的地位难道是你自己凭本事挣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鼎言的美女掌门,给你撑起这个门面的可是我儿子!”

伍媚依旧云淡风轻,“陆女士,您恐怕和社会脱节的有些厉害了,单身女人在外面做事,不是光凭挤媚眼就能坐上高位的。大帽子也只有大脑袋才戴得下,有些位置也不是每个人都坐得的。”说完她远远地朝张妈一笑,“请给我一杯白水,有些渴了。”又看向陆若薷,“您不会怪我唐突吧。”

陆若薷被噎了一下,哼了一声,没有作答。

喝完水,伍媚心满意足地放下水杯,道:“陆女士,单方面来说,我现在还不打算和令公子分手,当然,腿长在沈陆嘉身上,您想他离开我,大可以管住他的两条腿。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想必您也不打算留我晚饭。”

陆若薷再也按捺不住,沉下脸喝道:“真是养儿肖母,交际花养的种,连形式做派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轻狂劲儿!”

“您似乎认识家母?”伍媚笑得意味深长,“交际花,相比艺术赞助人,我想她会更喜欢这个称呼。”

“没脸没臊的*,简直不知羞耻!”陆若薷脸色有些发白,显然被气的不轻。

伍媚在心底飞速地盘算了一下,想必陆若薷和顾倾城之间有什么过节,能让一个女人惦记这么久,除了杀父之仇,大概也就是夺爱之恨了。莫非沈陆嘉的父亲的出走和顾倾城有关系?

“陆女士,相信我,要令一个男人抛家弃子,放逐自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你,你——”陆若薷颤巍巍地指着伍媚的脸,两片嘴唇连同下巴几乎要一齐抖得掉下来,“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别指望进沈家大门。”

伍媚还是轻笑,“进不进门不打紧,往冬天过,晚上睡觉,身边没有一具温度恒定的*散发呼吸那才是难熬。”说到这里她又懊悔一般地掩嘴道,“噢,您应该已经习惯了。”

“臭不要脸的婊/子!你给我滚!滚!”陆若薷终于不顾形象地骂出了她平生会骂的最狠最毒的一个字眼。

伍媚居高临下地用怜悯的眼光瞥了瞥陆若薷,“还好您养的儿子不肖母,真是万幸。”说完她优雅地略一屈膝,“先告辞了,您保重,陆女士。”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沈母,直接完败啊。。。伍媚一出,谁与争锋,号令狼狗,哪舍不从。。。

☆、57我们不能白头到老

伍媚撑着伞离开了沈宅,雨比先前又小了些,只可惜秋末天凉,拂在脸上凉意浸人。天鹅绒又是一种奇怪的料子,一旦沾了水,那种潮意像铅块一直坠进皮肤表面去,她有些后悔没有添一件外套。

紧走几步开了车锁,伍媚赶紧坐进车里,将整个背都贴在了车座靠背上,然后闭了闭眼睛。犹豫了片刻,她从手包里拿出手机,给顾倾城拨了一个电话。

电话很久才被接起,电话那头顾倾城语气淡漠:“什么事?”

伍媚忽然觉得有些讪讪的,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有什么立场去询问顾倾城的罗曼史?半天她才翕动着嘴唇,低低地唤出一声“母亲。”

喊的虽是母亲,但她比谁都清楚,她们之间从来都不是母女的关系。

“什么事?”顾倾城的语气已经隐约带上了不耐。

“您认识陆若薷吗?”伍媚问得小心翼翼。

顾倾城似乎笑了一声,“她开了多少价码要你离开他儿子?”

“买卖谈崩了,她让我滚。”

“不碍事。你总归比她活的长,她横竖是要死在你前头的,你可以熬。当然,只要你能抓紧了男人的心,他的母亲是影响不了大局的。没有一个母亲会真的因为儿子讨了不如意的媳妇去死的,她们只会拼命活着等着看你被扫地出门。至于陆若薷,她忍辱负重地活了这么久,是更加舍不得死的,你不用担心。”说完顾倾城便利落地挂了电话。

伍媚怔怔地握着电话,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窗外仍是风雨飘摇。

她不喜欢雨天,这种天气总是叫她控制不住的情感脆弱。此时此刻,她忍不住想要一个可以嬉皮笑脸缠着脖子撒娇说心事的妈妈,而不是这种有提携再造之恩的母亲。一个见识了你最落魄的时候并且帮了你一把的恩人,你永远都不要指望自己的恩人面前拥有平等,更不用奢望恩人变成妈妈。恩人和妈妈,这两个词从来就不能划等号。

吐出一口浊气,伍媚弯腰换上了绣花鞋,发动了q7。

回到鼎言时就看见助理神情躲闪里带着刺探,她驻足发问:“有事?”

“摩曼的夏行长在您的办公室里等您。”

伍媚不悦地皱了皱眉:“谁许他进我办公室的?”

助理小声道:“是苏总监亲自带他进来的。”

这个在英俊男人面前就迈不动腿的苏浙,活该一辈子被压!伍媚在心底咬牙咒道,才想踢踢踏踏气势如虹地走进办公室,却猛地发现自己竟然忘了换鞋,脚上还是那双宝蓝缎面绣大朵山茶的绣花鞋。

伍媚觉得心底陡然升起一阵烦躁,她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不想费心去应付任何人。

“我等你半个多小时了。”夏商周倚站在门框处,面容平静。

伍媚沉默地从他身畔经过,夏商周可以嗅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伴着湿冷的雨气的味道。

“找我有什么事?”伍媚坐在了那张黑色的真皮旋转椅上,有些疲倦地伸手揾了揾脸。

夏商周随手掩上了门,一步一步地走到宽大的樱桃木办公桌对面。他没有开腔,只是低头看着一臂之遥的伍媚。她发顶的漩,她额角的绒发,她细黑的眉……夏商周看得专注到几乎显得悲伤。当早上沈陆嘉沉稳地告诉他,她成了他的女友,嫉妒使得他他控制不住地想要脱口而出:“你见过十六岁扎马尾穿球鞋的她吗?你见过她本真的模样吗?你以为你拥有了她的全部吗?最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属于他和晏夷光的过去,是他的独家私藏,或许,这是他唯一可以打败沈陆嘉的东西了。

伍媚硬下心肠只作看不见。

“你和沈陆嘉在一块儿?”夏商周嗓音低沉。

伍媚抬头望了他一眼,“嗯。”

“你不是认真的对不对?”夏商周俯身撑在办公桌的边缘上,神情执拗地盯住伍媚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

伍媚不悦地蹙起眉头:“夏商周,你有什么资格问我这句话?你以为你是谁?”

“他根本就不适合你。业界谁不知道沈陆嘉是一个刻板无趣的工作狂?”

伍媚起了身,走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水,笑得讥诮:“他不适合我,难道非得夏行长您这种有学问有口才,懂生活情趣,颇得贾宝玉真传,知道适时适度插科打诨调节气氛的才适合我?”

“夷光——”夏商周上前攥住伍媚的另一只手腕,“你想干什么我大概能猜到。几个星期前我无意间在阳明山看见了晏修明,她提着董记的点心盒子去了沈宅。他们想和沈家联姻对不对?你是为了报复才和沈陆嘉在一起。”

“报复?夏商周,你也太高估有些人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了,对我来说,一切只不过是个游戏,一个游戏而已。”伍媚抿了一口水,笑得肆意,“有人告诉过我一句话,只有弱者才会把自己所有的一切身家都压在复仇上面,而强者,从来只需要游戏就够了。”

夏商周看着眼前笑得几乎意味深长的伍媚,几乎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和她相对。

伍媚放下水杯,对面的男人比几个月前明显瘦了,这是她曾经一心一意去爱的男人,是她曾经想相携到老的男人,其实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是命运对他们太苛刻。其实在命运面前,谁不是微藐如蝼蚁?可是体谅不代表接受,叹了口气,她轻声说道:“夏商周,不要再在我的身上费工夫了,没有用的。我要的是一个没有污点的、干净的男人。有些事,我永远忘不了。”

“夷光——”夏商周痛苦而郁愤地将伍媚扯进自己的怀里,箍着她的肩膀,愤怒道:“污点,是,那确实是污点。但是那个污点难道那是我愿意的?难道是我自愿的吗?我是个凡人,我也只是个凡人,你们长得一模一样,那只是一场错误。”

“是的,夏商周,你没有错,你一点错都没有。但是我就是接受不了,或许换成其他任意一个女人我勉强能够接受,但是唯独她我接受不了。”伍媚声音淡漠:“你从来都不知道,在我十六岁遇见你之前,每次过生日,我许下的愿望都是——这世界上可不可以有一样东西,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真正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和我分享它。我遇见了你,我以为自己美梦成真。然后——”她自嘲一般地扯扯嘴角,“梦终归是梦。”

“我们可以忘记,忘记这些不愉快的事情。我们可以搬到美国去住,法国也行,任何一个城市,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从头开始。”夏商周急切地按住伍媚的肩膀。

伍媚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你应该记得,我的记忆力特别好。所以,我忘不了。”停顿了一下,她凉薄地勾了勾唇角,唇畔的笑意像秋日最后一朵海棠:“夏商周,有时候我想或许真的有一语成谶。你是mr.history,历史注定只能属于过去,而沈陆嘉,他是我的mr.present。”说罢,她用力一推,挣脱了夏商周的怀抱。

“呵,mr.present,现任先生”。夏商周倒退一步,笑得哀伤。

伍媚只是默然地背过身去,看着窗外的雨景。其实,在她心底,或许沈陆嘉不单是现任先生,还是礼物先生。是让她能够再一次相信她或许可以拥有一份独一无二的感情的礼物先生。

夏商周颓然离开后,伍媚依然站在窗后,不知道在看什么。

上车之前,夏商周忍不住抬头朝鼎言大厦的顶楼看去,他希望可以看见在那面灰蓝色玻璃后有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然而遗憾的是,除了纷飞的细雨争先恐后地扑在他的脸上,他什么都没有看见,反倒是眼睛,被雨水打得有些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