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睿一个急刹车,停在路边喘了口气,把贺忻手里的黑布夺过来放好说,“我们先回家,好不好?哥,不管怎么样,你得去送他最后一程。”
原以为贺忻会很崩溃,但最后他只是狠狠闭了闭眼,盯着窗外看了会儿又猛地转过头来,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吴睿心里一阵发堵,刚呵出一口气,就差点哽咽出声。
“我开车吧,你休息会。”贺忻打开车门,若无其事绕了一圈走到驾驶座,吴睿没制止,当场跟他换了位置,他了解对方的性格,他跟他爸向来水火不容,他也从来没受到过家庭的关爱和照顾,但好端端的,自己父亲去世了,谁都受不了,哪怕心里藏着再大的恨意都受不了。
贺忻把安全带系紧了些,直到感受到胸口传来一阵钝痛才松开,他双手握上方向盘,往左一转,继而一路绝尘而去,途中没有再说一句话。
下车前吴睿跟他聊了聊这件事的始末,那天晚上,阿姨去医院找了他妈妈,俩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大声吵了起来,很快他爸就赶到了,要带阿姨走,那时候他妈妈很冷静地说三个人好好谈一谈,去医院附近的一家咖啡店,或许是他妈妈的坚决要求,或许是阿姨有恃无恐想要显摆姿态,或许是他爸爸不想在医院丢人,想要息事宁人,总之,三个人心怀鬼胎地上了车。
开出一段路以后,他妈妈突然情绪失控,从后车座扑上前要抢方向盘,嘴里说着大不了一起死,他爸爸急忙把方向盘打死,想在路边停下,结果迎面而来一辆大卡车,慌乱之中,他没来得及踩刹车,车子翻了,他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副驾驶的阿姨,救援队来的时候,他爸爸已经当场死亡了,而阿姨脑部受了撞击,一直没醒过来,他妈妈伤势比他们轻,但也断了肋骨,小腿肌肉受损,可能要一辈子坐在轮椅上了。
贺忻听完以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世界疯了。
自己的妈妈间接害死了自己的爸爸,还有比这更疯狂的事儿吗?
贺忻站在停满了黑色宾利的家门口,很努力地想往前走,可惜全身上下没有一个骨节听使唤,愣是对着陌生的门栏沉默了很久。
这时,里面出来一个人,贺忻拔尖儿的身高在人堆里显眼得很,那人瞬间就看见了他,狠狠压着的表情变得痛苦狰狞,他冲过来,猛地朝贺忻挥起了拳头。
贺忻以前打架从没输过,别人动动手指他就知道对方要往那儿揍,然而这一次大概是太累了,身心俱疲,又有点儿茫然无措,他面无表情地抬起眼,并没有躲闪,那人一拳使了十分力气,揍得贺忻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
“你还回来干什么?你他妈还有脸踏进这个家吗?”那人喘着粗气说,“你妈,你妈害死了我爸爸,还让我妈到现在都昏迷不醒!你不是说再也不回来了吗?为什么还滚回来?”
吴睿扶了下贺忻,狠狠瞪了回去,他对谭泽没什么好感,这人就纯属一傻逼,以前贺忻在的时候屁都不敢放一个,在家里装乖,到外头吸粉玩妹,骗人小姑娘上床,活脱脱一人渣。
贺忻挣脱了吴睿的手,站直后抹了下唇角的血渍,冷冷地看着他,“你爸爸?你姓贺吗?”
这一句话说的声音不响,但现场很多人从贺忻进来以后就开始注意他了,这会儿听得真真切切,谭泽一股子气没处发,又听见贺忻这么堵他,恨不得再上去揍他个稀巴烂,然而贺忻没给他这个机会,拽着人领子就把他整个人一翻,反手扭了他的手臂往前一推,“刚死了人就闹,你就是这么对你爸爸尽孝的吗?”
那些亲戚对贺忻的印象都不好,在他们心里他就是个烂人,爸妈把他养这么大,他说走就走,忘恩负义,狼心狗肺这两词都不足以描绘他的恶劣,而且他妈妈疯了跟他多半脱不了关系,所以在他推了谭泽一把的时候,很多亲戚的指责声响了起来,有些甚至恨不得冲上去代替他死去的爸爸给他一耳光。
谭泽哗啦一下眼泪就流了下来,哭得可谓是情真意切,完全没有刚才揍人的狠劲儿。
贺忻眼观一切,忽然觉得特别好笑,是的,好笑。
虽然他在这个家不受待见,但很多亲戚他都认得,今天到场的几个大部分是谭泽和他妈妈那边的亲戚,脸上都清一色挂着眼泪,有些女的哭得妆都花了,贺忻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可哭的,跟他爸伸手要钱才见过几回而已,感情就这么深了?
“让开。”贺忻推开谭泽,往里走了几步,众亲戚上前,目光谴责地看着他。
贺忻皱了皱眉,吴睿怕他一时间忍不住冲上去揍人,抱着他胳膊往后拖了拖,然而贺忻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经不起怒,他推开门前回了下头,冷漠地扫了他们一眼,“我就说一遍,别在这儿闹,别让我再看见你们闹,不然我让你们一分钱都拿不到,我说到做到,想试试吗?”
现场瞬间安静下来,连谭泽都只敢怒目而视,却不再上前阻止贺忻进门。
吴睿跟在贺忻身后,匆匆忙忙地进了门,他害怕贺忻崩溃,也害怕他被这些破事儿给压垮了,他开始后悔自己这回叫他来,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对不起。”吴睿说,“我不该连夜让你回来承受这些。”
贺忻摇摇头,“我不想做一个我爸死了我还在外边儿瞎乐呵的傻逼,现在知道总比以后知道好,你不了解我么,我一直都是选择短痛的人。”
“哎。”吴睿拍拍他,“操,他们那帮人,真是恶心透了。”
“妈妈的错儿子承担,他们这么想也没毛病。”贺忻沉默着叹了口气,“我去跟律师谈会儿,问问清楚事故现场到底是怎么样的。”
“嗯。”吴睿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从机场见到贺忻的第一眼起,他就觉得对方变了很多,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但是他却怎么看怎么不是滋味。
贺忻从律师那里了解到,其实这场事故负主要责任的应该是大巴司机,是他没有遵守交通规则疲劳驾驶又闯了红灯,才导致他爸在慌乱之中撞了上去,他妈妈顶多算是一个导火索,并不是她主导的,然而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了,他爸已经去世了。
贺忻看了眼被白色包围的房间,感到无法言说的憋闷。
客厅里的灵堂布置得很华丽,跟他爸生前张扬的风格很像,墙上挂了一张他年轻的照片,像极了某个电影明星,他爸长得非常好看,只是脑子不太好使,看上了这么一个女的,以前他总这么想,现在才明白他爸是真爱那女人,如果他不扑过去,说不定也不会死。
他妈也是因为真爱他爸,才会不惜一切伤害自己,才会爱到疯了,爱到失去自我,爱到扭曲毁灭。
所有事情的起源都他妈因为一个爱字。
该歌颂一下吗?
伟大的爱情,到底要将人逼到怎样的境地?
然而所有的爱都没他的份,在他爸和他妈的爱情里,他就是彻彻底底的一个牺牲品,他爸爸不爱他妈妈了,连带着看他也不顺眼,他妈妈爱惨了他爸爸,因为弟弟掉了恨透了他,他夹在他们中间,这十几年活得举步维艰,就连现在来悼念,都要被另一个人用那种你怎么还不滚的眼神看着,凭什么?
贺忻从保姆手里接过一根香,跪下来朝他爸磕了个头,接着站起来沉默地盯着遗照看了很久,他没什么好说的,跟贺文博的感情也没有深到此刻痛彻心扉的程度,更没有那些亲戚高超的演技,在外人眼里他只是走了个磕头上香的过程,仅此而已,他就是这么一个父亲死了都流不下一滴眼泪的不孝子。
“今晚你要睡我家吗?”吴睿走到他身边,“还是我给你开个房?”
贺忻回头看了眼客厅说,“不了,我守夜。”
“你.......”吴睿看着他,良久叹了口气说,“那今晚我留下来陪你。”
“没事儿,我刚看见阿姨了,她跟我聊了会儿,今晚你们不是有个年酒要喝吗?”贺忻拍了下他的肩。
“那我喝完酒再过来!”吴睿还是死盯着他,“我他妈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儿。”
贺忻笑着指了下自己,“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在南溪也都是一个人处理事儿的,就那些人,还不配我放在眼里。”
吴睿转头捶了下贺忻的胸,“操,出息了。”
贺忻给他拿了杯水,俩人静静地坐在一边的角落里,看着一个一个人哭丧着在他爸爸遗像前哭一通,最后哭累了就拿出手机玩起来,没一会儿就笑开了,在别人挨过去的时候又瞬间哭了,跟学过变脸似的。
来来往往那么多人,贺忻数了数,真正为他爸伤心的不超过五个人。
吴睿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就怕贺忻呆这儿会跟人闹出矛盾来,但对方执意要留下来守夜,他也不好意思说什么,最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没了吴睿在身边,贺忻在这群人里显得更加格格不入,晚上会有他们公司的股东过来,还有记者来采访,他爸毕竟是滨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去世了怎么着也得值一张报纸版面。
贺忻一天没怎么吃过东西,手机也没开,谭泽跟他站在两边,朝来的客人鞠躬,只是一个哭得梨花带雨,一个端得面无表情,对比非常明显,很多人都以为谭泽才是贺文博亲儿子,不过贺忻不在乎外面的人怎么看他,他就是想尽到自己的责任,不遗憾,不后悔,心无愧疚就行。
但是耐不住局外人来吵他的一刻宁静。
谭泽和他舅舅在记者面前有意无意把事故的原因挑拨到贺忻妈妈身上去,并一再表明他跟他妈一样是疯子,小时候揍了谭泽多少次,在家还把人都打出血了,他们越讲越激动,最后甚至口不择言地说,或许这就是他妈妈计划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