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一个惊魂之夜,奚川回头细想,师父出事那天就有些奇怪,那天下午他给了自己一个袋子,说他要出门两天,让他第二天拿给孙佑宸,还让自己帮忙照顾一下孙佑宸,谁知道当晚人就没了。
孙佑宸拿着父亲留给自己的袋子,只是一个普通的白色塑料袋,袋子有点沉,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本书,是他一直想要的画册,还有一个牛皮信封,信封里有一封信,还有一张银行卡。
孙佑宸颤抖着手展开了信笺,上面是父亲的字:“宸宸:用这种方式跟你道别,爸爸对不起你!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爸爸已经不在了。是爸爸不好,把什么都输光了,店子和房子都输给了刘和成,让你无家可归,爸爸很后悔,没脸再见你,去跟妈妈赎罪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按时吃饭,不要熬夜,天冷了要加衣,努力读书,好好做人,千万不要沾染赌博的恶习,交朋友也要慎重。我给你留了一点钱,应该够你上大学。对不起,爸爸不能看你上大学了。宸宸,以后爸爸不在你身边,你要坚强一点。我拜托了奚川照顾你,他是个好孩子,但是我们也不要太麻烦人家,自己能做到的事还是自己做。对不起,爸爸爱你!”
孙佑宸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他曲起手指放进嘴里咬着,使自己不发出声音来,心中充满了埋怨: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告诉自己?不就是输光了吗,多大个事啊,钱没了,房子没了,再挣就是了,为什么要离开自己?
奚川伸手,从后面握住孙佑宸的双肩,无声的安慰着他,师父真是糊涂,有什么看不开的呢,还有什么比儿子更重要的?
孙佑宸捏紧了信,想撕又舍不得,最后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埋头无声痛哭起来。
奚川蹲下来,伸手摸摸他的脑袋,也没说话,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他今天肯定不能再住这儿了,因为这已经不是原来的小雅园了。
王光旭站在门外敲了敲门:“师弟。”
奚川走过去,冷眼看着王光旭:“什么事?”
王光旭装作闲聊似的说:“我早几年就听说师父有一本菜谱,是祖上留下来的,他打算续写,听说已经写了一部分,你知道这本菜谱吗?”
奚川说:“听说过。”师父说过想出一本小雅园菜谱,但是他并没有见过那本菜谱。
王光旭眼睛一亮:“那你知道在哪儿吗?”
“不知道。”奚川摇头。
王光旭有点不相信地看他一眼:“你真不知道?”
奚川有些不耐烦地皱眉:“真不知道。”
王光旭又认真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确定他没撒谎似的,最后递给他一个袋子:“我在师父办公桌里找到的。”
“是什么?”奚川迟疑地接过来,发现是个病历袋。
王光旭说:“你自己看吧。”说完转身走了。
奚川打开一看,里面有片子、诊断书,奚川拿起诊断书,倏地瞪大了双眼,诊断结果赫然写着“胰腺癌晚期”,诊断日期是2月17日,也就是师父去世前两天。原来是这样吗?看来师父知道自己病入膏肓,活着只会是一种负担和拖累,所以选择了那样的方式离开。
奚川眼眶有些酸涩,转过身对还蹲在地上默默哭泣的孙佑宸轻轻地说:“佑宸,师父他也不想离开你的,但是他得了胰腺癌,怕拖累你,才不得已用这种方式离开。”
孙佑宸霍地抬起头,红肿着双眼看着奚川:“我爸得了癌症?”
奚川点点头,将诊断书给孙佑宸看,孙佑宸一边看一边拼命擦眼睛,想看清楚,然而视线总是被泪水模糊,想到他爸那么可怜,眼泪就怎么也止不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泪眼看着奚川:“我爸是不是怕花钱治病所以才走的?他是不是自杀?”
奚川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是说:“师父希望你好好的,不要辜负他。这个卡你拿着。”他将掉在地上的银行卡拿起来,放到孙佑宸手里。
孙佑宸将卡扔了,哭着说:“我不要钱,我要我爸回来。”
奚川只好将卡捡起来,放在自己口袋里,等他冷静了再给他。
奚川终于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他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东西有点多,一时间也不知道搬哪儿去,他想了想,给自己的发小曾波打了个电话,叫他开车来接他,曾波满口就答应了,说半小时之内到。
孙佑宸已经不哭了,但是也没有勇气再看一遍信,被奚川拉到椅子上坐着之后就抱着膝盖盯着地板上某处发呆,纹丝不动,甚至察觉不到呼吸,仿佛入定了似的。奚川有些心疼地看着他,这些天发生的事太多了,对一个才十七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任何一件都能将人压垮,更何况全都汇聚到一块了。
奚川看了一下屋子,突然想起来一个事,赶紧起身,对孙佑宸说:“佑宸,我出去有点事,马上回来,你在这等我一下。”
孙佑宸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立即抬起头来,惊慌地说:“你去哪儿?”仿佛奚川会和他爸一样一去就不回来了似的。
奚川对他温柔一笑:“我去厨房拿点东西。很快就回来。”
孙佑宸站起来,赶紧跟上:“我跟你一起去。”
奚川没有拒绝,知道他现在肯定特别没有安全感,跟着自己也好。奚川是去厨房取菜刀的,这把刀是他出师时师父送的,专门找人打的钢刀。师父说过,川菜厨师的功底七分在案上、三分在炉灶,奚川牢记师父的话,在刀上狠下了一番功夫,花了六年时间才算是掌握了这把刀。这把刀他用了三年多,已经非常趁手了,这是他吃饭的家伙,不想丢了,更何况还有特殊的纪念意义。
他去拿刀的时候,孙佑宸突然开口问:“我爸用的是哪把刀?”
奚川一愣,然后明白过来,从案台上拿过一把非常厚实的手工锻刀,说:“这是师父常用的。”
孙佑宸接过来,深情地摩挲一下:“我想带走。”
奚川看了他一眼,点头说:“好,拿走。给我吧。”他拿过孙佑宸手里的菜刀,这把刀比自己的刀还沉,他用一块布将两把菜刀裹起来,带了出来。
王光旭看见他们从厨房里出来,走过来问:“你们拿了什么?”
奚川耐着性子说:“我和师父的菜刀,这是我们的私人物品,不属于店里的东西吧?”
王光旭干笑了一声:“不算,不算。师弟,你真的不留下来吗?师父说你可是七匹半围腰呢,你要是留下来,我可以提拔你当总厨,小雅园肯定还会像从前一样红火。”
奚川冷冷地说:“多谢抬爱,我受用不起。”说完拉着孙佑宸转身就走。
孙佑宸狠狠瞪了王光旭一眼,眼睛都要喷出火来,这人也是爸爸的徒弟,为什么要背叛爸爸?
王光旭看着奚川的背影冷笑一声,小声嘀咕:“就他还七匹半围腰?还以为七匹半围腰跟大白菜似的满街都是呢。”孙伯英没少在众人面前夸过奚川,王光旭十分不以为然,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能比自己强到哪儿去,若是真有他说的那么神,那肯定是老头子偏心,藏了私没教给自己,老头子那本菜谱绝对交给奚川了,要不就是留给他儿子了,要怎么才能弄到手呢?
孙佑宸对厨师行业的术语不懂,回到奚川的房间他才问:“川哥,什么是七匹半围腰?”
奚川说:“没什么。”所谓七匹半围腰,是旧时对川菜行业中招待、墩子、炉子、冷菜、笼锅、白案、水案和杂务等这些工种的总称,后来人们将那些样样精通一专多能的厨师称为“七匹半围腰”,这是川菜厨师无上的殊荣。师父对他的表现非常满意,觉得自己后继有人,所以跟人戏称他的小徒弟是个“七匹半围腰”,但是奚川知道自己还年轻,需要走的路还很长,并不把这个当真,只是当成一种目标来鞭策自己。
孙佑宸这时才注意到奚川已经收拾好行李了,他小声地问:“川哥,你要搬去哪里?”
奚川说:“暂时搬到我朋友那里,然后去租房子。对了,你要怎么办?你是继续住在家里吗?”
孙佑宸低下头,好久才黯然地摇头:“那已经不是我家了,我也想搬家,但是不知道去哪里。”
奚川抬手摸摸他的头:“那就搬来跟我一起住吧,等我找好房子,你再搬过来。”
孙佑宸眼睛一亮,抬头看着奚川:“那你工作呢?”他知道奚川已经丢了工作。
奚川笑了一下:“嗨,工作另外找呗,你川哥我手艺这么好,还怕找不到工作?放心吧,我养得活你。”
孙佑宸心里暖暖的,这个时候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无异于寒冬里的一团火,驱散了他内心深处的寒意,从里到外都是暖暖的:“我爸好像给我留钱了,不知道有多少。”说起父亲,又不由得悲从心来。
奚川将那张卡拿出来,放到他手里:“对,有空了去查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