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她只是远远看过罗慎远一眼,那个隔着人海冷漠的青年,对她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谁能料到这人会成为她的三哥,教她写字,教她读书,让她脱离前世的阴影变得更强大。不管她承不承认,这个兄长对她的意义都很深重。就算她觉得他已经显现出超过她承受力的阴狠,她也愿意接受。
现在他说他喜欢她,愿意娶她。
虽然他的意图是想帮她。
宜宁原来觉得,像罗慎远这样的人,就算真的喜欢一个人也是淡淡的。感情对他而言不是太重要的东西,何况是男女之情,他能这么干净利落的利用孙从婉,足见他在这上面的冷酷无情。其实他完全可以娶一个对他来说更有帮助的人,例如谢蕴。
宜宁也不觉得三哥会有多喜欢她,除了那夜突然的一个吻之外,两人也没有什么逾越的地方。但是他的确仁至义尽,为了帮她,甘愿牺牲自己的婚事。或许也是因为他是她的兄长,所以习惯了护着她。
说到底,宜宁对他还是兄妹之情。但为了这份恩情做他的妻子……还是有点心惊。
再说日后他是内阁首辅,身居高位,能与陆嘉学抗衡。两人之间的政治斗争必定少不了,她早想过要平和的生活,恐怕是不可能的。
刚才他又那样的逼她……恐怕就算不嫁给他,以后再看到他,也不会只把他当成兄长了。
“小姐,奴婢看老太太还在里面和定北侯家老太太说话呢,要不要进去?”珍珠的声音突然响起。
宜宁似乎这才回过神来,看到前面已经是客房了,客房前面的影壁上写了个禅字,那株古老又巨大的榕树伫立在她眼前。
魏老太太已经移出来和傅老太太说话了,宋氏在旁笑眯眯地添话。三个老太太已经在讲京城里的趣事了。魏老太太这次主要是为了宜宁的亲事请两位出来一起逛寺庙,问来问去也没有合适的,就说起赵明珠的亲事了。
看到宜宁过来了,罗宜慧叫她过去,把手里的一盘甜瓜递给她吃。“你尝尝,这是井水冰镇的,浇了些蔗糖汁。”
宜宁谢过,挨着长姐坐下来吃甜瓜,听着几个老太太懒洋洋地说话。过快的心跳这才慢慢地缓下来。
山腰上,罗慎远看着宜宁被丫头婆子走远了。
“大人,马车已经在下面候着了,咱们可以动身了吧……”身边有人小声问他。
罗慎远静静地看着她许久,他低声说,“走吧。”
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还有事情没有处理,等他准备好了,自然会亲自上门去的。
到时候不管宜宁同不同意,应该也是要同意了。
*
山西大同府,都指挥使的府邸。
大同府治大同县,辖浑源、应、朔、蔚四州,一向是军事重镇。此地一向由大同总兵曾应坤管辖,外人很难能插进来。但这次来的可不是别人,而是当年大败北元的陆嘉学陆都督,如今的宣大总督,没有人敢不对他慎重。
宣大总督出巡,卫所指挥使的排场还是给的很足的。他刚到大同的那天,城墙、角楼、敌台楼旌旗飘展,卫兵皆着盔甲,严以待阵。卫所里特地准备了演武练兵,陆嘉学看完了卫所的练兵,却什么表情都没有,看得指挥使心中忐忑。
到了晚上,陆嘉学的亲兵在都指挥使驻扎下之后,四周戒严。他和自己的副将在屋里密谈,很久之后房门才打开,漏出昏黄的烛光,副将走出了房间,对旁边守候的断事官叶严低声说:“都督心里有事,你说话且谨慎些。”叶严拱手道谢,这才进入了书房内。
陆嘉学在看副将送来的密报,门打开后猛地灌进边关干燥冰冷的风。他不用抬头,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谁进来了,继续看密报,问叶严:“京城那边有异动?”
“这倒也没有。”叶严跟了陆嘉学十多年了,从他刚当上侯爷的时候就跟着,对陆嘉学的脾气极为了解。他心情不好,叶严说话就很简略,免得都督听了会更不高兴,“是您外甥程琅程大人的事,国公府里的回话说,英国公有意把女儿嫁给程大人,程大人似乎也同意了……”
陆嘉学头也没抬:“魏凌也是病急乱投医,程琅什么性子的人,他敢把女儿嫁给他。”他对自己外甥这种流连花丛的风流秉性很清楚,看似温柔,对谁都是一般的无心。想到那个曾在他面前跪下求他救魏凌的小丫头就要嫁人了,陆嘉学皱了眉头。又问,“定下日子了吗?”
“听说尚在商议,似乎英国公还有别的人选……”
陆嘉学沉思了片刻,出了那样的事,宜宁的婚事肯定艰难,魏凌着急也是应该的。其实程琅娶魏宜宁也好,这些世家间的联姻总是能巩固关系的。他另拿了张纸出来,写了几行字给叶严:“传回京城给程琅,就说这门亲事我支持。”
叶严捧了信,站在门口等了一下,突然说:“大人,这曾应坤若是油盐不进……您何不直接……”他做了个杀头的手势,“这样一来,下头口再紧也要破,皇上早已顾忌曾应坤许久,知道了必定会高兴的。”
“区区一个曾应坤我还不放在眼里。”陆嘉学把毛笔放好。
他突然想起,自己从小就不喜欢读书,更喜欢跟着师傅学武。当年可以娶她了,他为她抄嫁妆单子的时候才好好的练过字,一笔一划写得无比认真。后来还替她抄过佛经。如今笔迹潇洒凌厉,不输于一般的读书人。
“那您……”叶严有些疑惑地继续道。
“魏凌有个帮手。”陆嘉学冷笑了一声,“这人厉害,大同这边的情报他全部知道。”
“平远堡之事,他还暗中帮了不少,恐怕打胜仗的功劳一半都要算在他头上。连我的探子都蒙蔽过去了。”陆嘉学冰冷地道,“胆子倒是挺大的。”
叶严便立刻道:“可要属下去找出此人来?”
陆嘉学道:“不必,我知道是谁。”他继续说,“看看他以后会怎么样再决定吧,此人以后造化必定不浅。”
叶严应喏,这才拱手退下了。
程琅一天后就收到了这封信。
他想娶宜宁的事都还没有传出去,但陆嘉学会知道他一点都不奇怪,英国公府里肯定有陆嘉学的人,虽然没有人知道是谁。
他收到信之后去找了程老太爷,跟他说了自己要娶亲的事。宜宁一天没有过门,他就一天也放不下心。只要把她娶过门了,以后再怎么样还不是任由他来做。
程老太爷原来做过都察院都御史,年逾古稀了才致仕回家养生。如今也是桃李满天下,家里两个儿子都不争气,大儿子还让陆都督逼着扶妾为妻。他当时觉得程琅十分聪慧,儿子又是扶不起的阿斗,也就没有管。如今老人闲赋在家,也没别的事做。养养鸟种种草,给孙儿指点一下政局也就够了。
听闻程琅想娶亲的时候,逗画眉鸟的程老太爷吓了一跳:“你怎么不早说,是哪家的姑娘?”
“孙儿已经想好了。”程琅跟程老太爷说话带着几分恭敬,“想娶英国公府宜宁表妹为妻,只需您同意了,我们便可商议亲事了。”
程老太爷听说了他的人选,悠悠地道:“琅哥儿,你虽然是记了老英国公为外亲的,但可不能为了英国公府就做出什么决定来……”
程老太爷当然知道那日宫宴之事,他不太赞同宜宁嫁进来。程家世代清白,避祸趋福是最要紧的。
程琅苦笑道:“祖父,我是当真喜欢宜宁的。除了她之外,我也不愿娶旁人了。”
程老太爷根本不信,斜睨了他一眼:“你的性子我不知道,什么真心不真心的!”他说完之后看到孙儿站在黄花梨的博古架旁,嘴角露出淡淡的苦笑不语。程老太爷才郑重了些。“你……是真的?”
“您以前不是总觉得我定不下心吗,如今真的定下来了,您怎么就不信了。”程琅又重复了一遍,“自然真心,觉得自己原来做过的那些事……当真不应该,若是能早几年遇到她,我绝不会有那些荒唐的时候。”
能说出这样的话,那肯定是真心的了。
程老太爷一叹:“那真是可惜了,前儿个我同谢阁老喝酒的时候说起你。他可是有意招你做他孙女婿的——就是他家那孙女谢蕴,常进宫陪皇后的那个。你似乎也见过几次吧?我倒是觉得谢蕴很不错,与你般配,都是才貌双全的。你原来不是挺喜欢谢蕴那类的姑娘吗?”
原来他是有风流的毛病,特别喜欢清高孤傲的姑娘,但那不过是游戏人间,寻找刺激而已。知道宜宁还活着的时候,别的女子对他来说都是过眼烟云,根本没放在心上。
程琅无奈又克制地说:“您不要乱点鸳鸯谱,我如今可是收了心的。”
程老太爷见他是真心,就大笑道:“好……只要你高兴!我看该和谢阁老说清楚,免得人家真的上门来议亲了。”
程琅微微一笑,眉梢都带着一丝喜意。
外面太阳落山,夜空中有淡淡的星子。
谢蕴刚从皇后宫里回来,这次去姨母那里住了小半个月,她很想念祖父。一下了马车换了衣裳便去向祖父请安了。
从小就是祖父带着她读书的。
天色已经晚了,谢阁老在书房里画画。紫檀木的长案上摆着白玉笔山,端砚砚台。青花瓷缸里插着许多画卷,屋内有股淡淡的墨香。
“蕴儿来啦。”谢亿听到了脚步声抬头笑,他最是宠爱这个孙女,比孙子还要更疼爱几分,从小教她读书,她想要什么都捧到她面前来。就养成她这么个高傲的性子,其实她心底是不坏的。
谢蕴走到祖父身边,帮他磨墨,笑着道:“我好久没见到您啦,您的身子可好?夏天天热,还吃得下饭吗?”
谢亿悠悠地说:“蕴儿,我听你母亲说,你似乎有了心上人了。”
谢蕴咳嗽了一声,谢家书香门第,底蕴深厚。她从小便在书香里熏陶长大,跟那些普通的世家女子就划分开了一层。说到这些事的时候,她才有了几分普通女子的羞涩:“祖父,我心里自有打算的,母亲也只是说说罢了。”
“蕴儿,我前些日子看到罗慎远了。”谢亿淡淡道,“此人谋算过深,对人多有利用,你的性子是不能和他一起的。”
谢蕴突然抬起头,有些惊讶,祖父可是一向最疼她的。
“祖父……慎远他很好!”谢蕴有些着急,“他是那个性子,您不喜欢他?”
谢亿叹了口气。活了七八十岁了,他看这些都是一针见血的。“蕴儿,我很欣赏他。但是他这个人……谁嫁了他都不会好的。祖父是疼爱你,才不要你跟他来往过密的。我前些日子跟程老喝酒,倒是觉得他们家琅哥儿不错。长得又好,也是才华满京城。程老也有意,我看倒不如我们两家结个亲,你性子高傲,便要找个性子温和的来包容你啊。”
谢蕴被谢亿说得很难受。眼眶通红,她低声说:“便是他想娶,我也不想嫁给他呢!我只喜欢慎远,别的都不喜欢……”
谢亿知道孙女性格倔强,他摇头道:“蕴儿,喜不喜欢的,你总得看过了再说吧。”
谢蕴抿了抿唇,手中的墨锭搁下了。不再说话转头离开了谢亿的书房,帘子上垂的银熏球撞到了门框,她似乎很生气的样子。
谢亿对身边的婆子说:“跟过去看看她。”
谢蕴坐在西次间里生闷气,一会儿想到那程琅来求娶自己,祖父满脸的笑容。一会儿想到罗慎远高大的背影,还有他说话的时候,不疾不徐的语气。她靠着红色四喜纹的大迎枕,手里的一朵海棠揪得稀烂。
“二小姐。”贴身服侍的乳母不忍地劝她,“我听人家说,那程琅长得十分的俊俏,没有比他更好看的。而且很快就要升任佥督御史了……这样好的夫婿,别人打着灯笼也难找的。”
“他再好又能如何?”谢蕴有些生气。但是家里祖父绝对是最权威的人物,只要他发了话,就是母亲也不敢说什么的。
她突然坐直了身体说,“你吩咐下去,我们明日套马进宫去,我要找姨母。”皇后娘娘疼爱她,肯定会帮她说话的!
乳母无奈道:“二小姐,皇后娘娘毕竟是外人。老太爷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生您的气的。”
谢蕴的背脊挺得直直的,语气一低:“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
乳母是奶大谢蕴的人,也把她当成自己亲生女儿般的疼爱。这时候拉着她的手,继续劝她:“老太爷做了一辈子的官,什么人事没经历过。您听他的总是错不了。再者程琅又是个谦谦如玉的,多少姑娘想嫁他不能嫁啊……”
“他是谦谦如玉,我似乎听说……他风流在外吧?”谢蕴想起自己听到那些世家贵女间的闲话。
“老太爷看人总是准的。原来如何无所谓,端看成亲后如何才是要紧的。”乳母说,“再则如今的男子,身边服侍的丫头成通房的比比皆是……”
谢蕴摇了摇头,她说:“董妈妈,你帮我叫翠玉进来……我有事情要吩咐她。”翠玉是她身边最得力的大丫头,是母亲特地拨给她的。
谢蕴靠着迎枕,眼神坚定了许多。无论怎么说,她是肯定不会嫁给程琅的。
那就先查查这个程琅究竟如何好了。
若是真的有什么不好的,说给祖父听,保不准祖父就松口了。
第127章
那日寺庙离见过罗慎远之后,宜宁就一直在思索。
外头初秋的阳光透过隔扇,照在迎枕的提花暗纹上,印出纹路淡淡的华贵光泽。宜宁放下手中穿线用的锥子,抬头问珍珠:“松枝可在屋子里?”
珍珠俯下身笑道:“一早就去外院回事处取月例银子了,不如等她回来,奴婢再给您叫她?”
宜宁点了点头,珍珠应诺退下了。一刻钟之后墨竹帘子才被挑开,松枝进来给她请安。宜宁正把要做眉勒的线按颜色分好,抬头看到松枝穿着件靛青色的襦裙,一贯温柔谨慎的样子。
松枝是跟了她许多年的,比她大两岁的雪枝都已经有了孩子。宜宁原来打算着,等她出嫁的时候就把松枝也放出府去,找个好婆家,给她一笔丰厚的添箱礼。以后相夫教子,就不用再伺候人了。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松枝是三哥安插在她身边的人。
松枝见宜宁久久不说话,低声道:“小姐……可要奴婢帮您整理这些丝线?”
宜宁摇了摇头,她端起茶杯缓缓地啜了口,表情平缓。松枝看到她这样顿时有些忐忑,小姐在她们面前一向是很亲切放松的,只有在她审问那些管事的时候,她才是这样云淡风轻,但却有种迫人气势的举止。
“我记得从罗家到国公府来的时候,我的处境很艰难,雪枝又配了人家,便带了你来。”宜宁抬头看着她,淡淡地说,“都这么多年了。我自认为待你也不薄,你在我身边做大丫头,每季的衣裳都是时兴的杭稠丝绒的,金银首饰月例银子从不曾短了你的。放在一般的人家里,只有小姐才有这个待遇。眼见你就要放出府去了,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松枝错愕地张大了眼睛,随后低声说:“奴婢省得,那年村子里闹了饥荒,家里几个女孩儿养不活,我是最大的,娘就把我卖了出来。我运气好,让大小姐提拔了在小姐身边伺候。一直感激小姐的恩德,无以为报……”
宜宁的手突然拍到了桌子上,表情微冷。
松枝连忙就跪下了,想到小姐是怎么处置了那些个管事的,她大气都不敢喘。
宜宁俯视着松枝,她信罗慎远不会害她是一回事,身边的丫头对她忠不忠心又是另一回事。今天罗慎远说动了她,明日谁又会说动了她?她早就有意想问松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