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就有点古怪了,她一个小小宫女,被口口声声拿来与宫中的主子贵人作比较,最后一句皇帝倚重她就更是别有深意了。
昭阳不卑不亢地又福了福身:“二姑娘谬赞,不敢当。”
反正这会子跟前也没几个人,这陈二姑娘指她的桑骂她的槐,昭阳权当没听见就成,懒得起冲突,连解释的功夫都省下来了。
见这宫女居然装模作样听不出她的嘲讽,陈二姑娘眼珠子一转,又瞧了眼赵孟言,笑道:“姑娘也是好福气,我们深闺里的女儿家平日里都受父母教导,不得随意见外男。但姑娘是宫里出来的人,又是皇上身边的知心人,想必是比我们这些闺中女子要见识多些。你瞧瞧,皇上不在,你与赵大人也能走到一处,这么热热闹闹的是要去哪儿呀?”
“随处走走罢了,皇上也应允过的。”昭阳还是不接招。
陈二姑娘在心底里咬牙呢,索性把话说得更露骨些了:“哟,难道咱们陈家还不够大吗?这儿有两座花园,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都有,姑娘想与赵大人随处走走,说说贴心话,怎么非得出府呢?难不成是嫌咱们这些人碍眼不成?”
她是存心找茬了,用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冷嘲热讽,女儿家的名节如此重要,她却随口胡诌、瞎说八道一气。
昭阳正欲开口,就见赵孟言上前两步,不紧不慢地笑道:“二姑娘这话就有点自相矛盾了,您说您是闺阁女子,不随意会见外男,那您和陆兄怎么小姨子和姐夫就能独处一块儿呢?陆兄虽非外男,但这俗话说得好,姐夫跟小姨子那可是历来都说不太清的,您那么有分寸懂道理的姑娘,怎么到这儿就不避嫌啦?”
陈二姑娘脸色一变,攥着手里的绣花帕子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这位看上去温文尔雅的赵侍郎居然会这么笑里藏刀地出言帮那宫女,还一来就是狠毒的戳刀子。
陆沂南赶忙拱拱手,笑道:“半道上碰见二妹罢了,赵大人说笑了,说笑了。”
昭阳也弯唇,边笑边看着那脸色很不好看的陈二姑娘:“二姑娘为我多虑了,我心里很感激。但赵大人说得也在理,与其为我担心,二姑娘倒不如多想想自己,这女儿家的规矩您虽学得多,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您看您这儿一时半会儿就给忘在脑后了,还跑来为我操心呢。”
说罢,她与赵孟言一同出门去了。
她是皇帝的宫女,在皇帝跟前理应自称奴才,但这陈二姑娘全家到了皇帝面前,可不也是奴才?她们谁也没比谁高贵到哪去。昭阳没必要惹事,也没必要怕事。若是宫中出来的人被她一个小小刺史之女欺压到毫无还手之力,那才真是丢了皇帝的脸面。
唉,怎么办,她都开始觉得自己狗仗人势了,来了主子爷身边,她果然是腰板子越来越硬,一点也不知道谦虚是人生最大的美德了。
只是,这赵侍郎不是风流鬼公子么?怎么到了这嘉兴第一美人面前,居然不懂得怜香惜玉啦?她斜眼看看赵孟言,啧啧称奇。
***
嘉兴不大,最热闹的也就是城中心的这条大街,从东边走到西边约莫要花上两炷香的功夫。
赵侍郎果真是来走街串巷的,东买一只风车,西买一篮果子,遇见个卖花的小姑娘也没忍住上前调笑两句,逗得人笑靥如花之后才买了一篮子花赛进昭阳手里。
“赵大人,您这么个逛法,我估计咱们今儿夜里都到不了西街。”昭阳气不打一处来,拎着那花篮皱眉道,“您买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呢?咱们还是快些走,等我看完表姐,您还得去医馆抓药呢。”
赵孟言见她真生气了,也就不逗留了,一边随她往前走,一边问:“你之前说你表姐是嫁入盐商世家了?那府上应该挺有钱的吧?”
“听说是嘉兴数一数二的富商。”昭阳远远地指着西街那头,“喏,我今儿一大早就跟陈家的下人打听过了,就在西街口,三进的宅子呢。”
“怎的你入宫做宫女了,你表姐却嫁得这么好?你家里人一碗水也不晓得端平些。”
昭阳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侧头看眼不经意打听起来的赵孟言,确认他面上只是一派好奇而非试探,才若无其事道:“当时李家也只是刚发迹,没有今日这么富裕。况且是两家祖辈定下的娃娃亲,我表姐确实高嫁了。”
赵孟言点头,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侧头看她:“那你家里人呢?之前没听你提过,德安倒是说过你似乎父母都没了?”
昭阳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心,心里一阵一阵的发憷,片刻后侧开头,去看身侧人来人往的商铺:“父母走得早,家里也没人了,我留在京城也没了家,就进宫讨生活去了。”
她只留给他一个侧脸,赵孟言却依然能看出她的情绪不太好。他还以为她是提起已故的父母情绪低落,便好心地不再追问。
李家的大门朱漆鲜亮,大红灯笼挂在两侧,光是看着都气派。
好不容易到了门口,昭阳眼睛一阵一阵发酸,想到十多年没有见过一个亲人了,如今就要相见,心口有什么东西一直汩汩往外冒,眼圈都在发烫。
赵孟言见状,顿了顿,把手里的果篮子也递了过去:“好不容易来探望你表姐,空着手也不太好。”
这是……
昭阳一抬头,诧异地望着他,这才明白他方才在集市上逗留是为了什么。他知道她没有钱,连镯子也送出去了,所以细心地准备了这些东西。
突然一下对这风流公子的反感就烟消云散。她很感激,感激之余又在感叹人与人之间果然像是隔了层雾,朦朦胧胧时只瞧得见大概,非要相处过后才知道这颗心是冷是热。
她连声道谢,然后才回头对小厮说明来意。
哪知道门口的小厮一听她是来见李家大奶奶的,便不客气地问:“你是大奶奶什么人呐?”
“我是她娘家表妹。”
小厮眼睛一瞪,哈哈大笑:“谁都知道咱们大奶奶家中的人可都远在天边呢,根本来不了嘉兴,您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表妹?”
他阴阳怪气的,狗仗人势的架子十足十的讨人厌。
昭阳不敢多说自己的身份,碍着赵孟言在一旁,她哪里敢说定国公府虽满门流放,但她却是当初得了皇帝钦准留在京城的呢?只怕赵孟言一听,转眼就要告诉皇帝,那她一心奢求的平静日子恐怕立马就平静不起来了。
她只能忍气吞声地对那小厮道:“这位大哥,麻烦您通传一声,我表姐若是知道了,定然不会不见我的。”
“甭说真假了,你以为大奶奶娘家是什么情形,咱们不清楚吗?别说你来假冒亲戚了,你就真是陆家人,咱们大爷也不愿意叫你这穷亲戚上门打秋风呐!”小厮对着她一阵推搡,“赶紧走,走走走!”
赵孟言倏地拦下那小厮,眉头一挑,冷笑着质问:“这是哪家的待客之道?你这做奴才的好大胆子,也不与主人家通传一声就敢擅自赶人,你就不怕你家大奶奶知道你如此对待她娘家人,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厮退了好几步,见这男子好大的口气,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心里还是哽了一下,但很快又强撑着脖子嘴硬说:“大奶奶就是知道了,又能把我怎么样?如今这府里大奶奶说的话根本不作数,咱家大爷就是知道这事,也不会责骂我。况且沈姨娘肚子里还有个小爷呢,你们这么强闯咱们府上,要是惊着姨娘和小爷了,别说是我,咱家大爷怕是要亲自把你们打出这大门!”
他口口声声说着大奶奶说话不作数,反倒提起那沈姨娘的时候,话里话外都尊敬得很。昭阳一听,心就沉了下去,恐怕表姐在这府里的日子非但不好过,还难熬得很呐。
他们在这门口吵吵闹闹的,府里边慢条斯理走出个人来,苗条的身形,瓜子脸,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透着一股子娇媚。她穿着掐金丝百花曳地裙,耳上头上簪金戴银,浑身富贵气。
昭阳的视线落在她微微凸起的腹部,忽然间就明白这是什么人了。
方才那小厮口口声声提到的沈姨娘,恐怕就是这一位了。
沈姨娘温温柔柔地笑了,叫住那小厮:“李四,怎么搞的,在大门口就嚷嚷起来了?有贵客到,你也不知道通传一声。”
她是有眼力的人,看着赵孟言一身行头,立马就知道这人身份必定不普通。
昭阳怔怔地看着她,这就是表姐夫的姨娘?穿金戴银,周身富贵,一个姨奶奶到底何德何能,可以威风到家门口的小厮都毕恭毕敬的地步?那表姐呢,表姐在这陈家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几乎说不出话来,一颗心都堵得慌,最后简直是木愣愣地说完来意,心神不定地随着那沈姨娘一同进了陈家,穿过花厅来到后院。
赵孟言跟在她身旁,原本是打算送她来陈家,他就去外面随处逛逛等她的,但她那门口的小厮那么一场闹腾,如今又是这么一副模样,他反倒不好离开了。
沈姨娘微微笑着,指指后院尽头的屋子:“大奶奶就在里边儿,我就不陪您了,如今身子沉,走上两步就了不得,我回去歇歇。”
她窈窕地转身,连身子都没有福一福,就这么大摇大摆走了。
她是有私心的,既然是大奶奶的娘家人来了,让这娘家人好好看一看这府上到底谁当家,那也是极好的。当初她与大爷两情相悦,偏生老爷子要把什么定国公府的小姐给娶进门来做媳妇,她恨得几乎呕出血来。好在老天有眼,那定国公府很快就没了,老爷子一走,这大奶奶也只是占这个虚名儿罢了。
四月的阳光暖洋洋的,晒在身上真是说不出来的舒服。沈姨娘看着这富丽堂皇的大宅,摸摸肚皮里的孩子,心道这一切都会是她与孩儿的。
***
那屋子不在主屋,竟在后院。光照不足,看着都潮湿。门外的小院没有什么摆设装饰,落叶一地也无人打理。
昭阳无法想象那个自小在定国公府被当做金枝玉叶来养着的表姐是如何忍下来的。
屋内的人也听见外间的动静了,走出门来看,与昭阳对视的那一瞬间,她的面上是迷茫的:“你是——”
杨淑岚认不出自己的表妹,因为她离开京城那年,昭阳才五岁。
可昭阳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的模样没有大变,但整个人又瘦又憔悴,根本没有个当家主母的样子。那身衣裳一看就是陈年旧衣裳,色彩都退了不少。
昭阳眼圈一红,叫了声:“表姐。”
杨淑岚身子一晃,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簌——”
“我是昭阳!”她把表姐的话截在口中,几步走上前去抱住表姐,哽咽不已。
说起来,昭阳与这表姐的关系是真的如同亲姐妹一般。她自出生起就被当做男孩子养了起来,所有女孩子喜欢的事物她一律接触不到。只有表姐心疼她,总是把自己的东西送给她,一只小簪子,一只小手镯,一朵珠花,一条吊坠……她最初接触到属于女孩子的一切,皆是来源于表姐。
她记得自己做噩梦后,府上的妈妈口口声声说着男孩子不应该害怕这点小事,非要她一个人睡。是表姐偷偷跑来屋子里,抱着她哄她入睡。
她记得四岁那年他掉进府里的池子,大冬天的,是表姐跳下来抱住了她。
昭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了。她抱着杨淑岚,眼泪一个劲往外涌,嘴里不断叫着表姐。
赵孟言见姐妹俩搀着要进屋了,便不很有眼力地准备把空间留给她们了,笑道:“我瞧着外面的池子里养了锦鲤,你们叙旧,我去看看那鱼。”
***
见他走远了,昭阳总算也控制住了情绪,与杨淑岚一同进了屋。那屋子与外表一样,朴素简单,没有什么富丽堂皇的装饰。桌上有茶,她瞧了瞧,都是些陈年旧茶,品种也是最次的。
杨淑岚叫人拿些糕点来,下人磨磨蹭蹭半天,端来的竟然是一盘不太新鲜的糕饼,表面的粉子都有些发硬了。
她红着眼圈问:“表姐,这些年来你在陈家都是这么过的?”
杨淑岚点头,末了苦笑道:“本以为是场门当户对的亲事,哪知道嫁过来才发现,大爷早就有了心上人,和他那青梅竹马的表妹情投意合、珠胎暗结。早些时日,碍着定国公府的脸面,他还好声好气地求我让他纳了他表妹进门,他们定会对我恭恭敬敬,不会叫我受半点委屈。可后来定国公府没了,一夕之间我没了靠山,再加上公公也去了,大爷便挺直了腰板,再也不给我半点颜面。”
昭阳默然无语,没有想到她这些年来竟然受了这么多委屈,末了还是问出口:“那,那你这些年,可有儿女——”
杨淑岚惨笑一声:“进门第三年,我有了身子,结果那年冬天下大雪,沈姨娘非要我同去寺里给我腹中的孩儿祈福。我不愿去,大爷便说我自私,为了自己的孩儿也不愿吃一点苦。我百般无奈,只得挺着个大肚子随沈姨娘去了。结果到了寺门口沈姨娘忽然踩滑,拉着我一同跌到楼梯下面。”
后来她的孩儿理所当然没有了,并且大夫说了,再难有孕。
她说着说着,似是觉得了无生趣,索性不再说自己,反问昭阳:“你不是跟着一大家子去了淮北吗?怎的只身回来了吗?”
昭阳摇头:“我从未去过淮北。当初皇上流放我陆家满门,却仍然手下留情,留了我这条血脉在京城。淮北坏境恶劣,我当时年纪尚浅,若是跟着流放的囚队去了淮北,恐怕还在半路上就没命了。”
杨淑岚冷笑一声,狠狠攥着手心,恨道:“那又如何?皇帝不顾先帝与祖父的情分,登基之后筹谋五年,就为了将定国公府夷为平地。陆家上下七十八口人就这么一夕之间从贵族沦落成流民,我这一生更是毁在了陈家。我只盼着天道循环,他能自食恶果!”
这番话说得着实咬牙切齿,似乎带着血泪一般。
昭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怔怔地看着表姐。她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她和和气气,对人对事都心软又仁慈,而今她也可以这样狠毒地说出这些尖酸刻薄的话来。
杨淑岚见她表情有异,眉头一抬,不可置信地问了句:“怎么,难道你不恨他?”
“恨。”半晌后,昭阳才默默地点头,“刚入宫那几年,我日也恨,夜也恨,哪怕从前在定国公府过得很不快乐,至少我还有家。可一夕之间没了家,母亲也流放到了淮北,我不知道哭醒了多少次。”
可是后来,她无数次听见身边的人痛快地欢呼着,说定国公府终于自食恶果,果然老天有眼,皇帝圣明。
她不明白为何自己闹得家不是家,亲人远隔万里,这些人还这样狠心地拍手称快,直到又过了好多年。那些年里,她忽然间明白了很多事,譬如她的祖父当初是如何为了权势,设计各种阴谋诡计要将那时候尚为太子的皇帝给拉下位来;譬如她的祖父是如何与兵部尚书结亲,只为联手贪污军饷支持四皇子夺储,害大兴在西北边疆一战便失去了三座城池;譬如她陆家满门在京城横行霸道,草菅人命,惹得百姓人人痛恨陆家人;譬如先帝正值盛年就被掏空了身子,早早没了,也与她那老谋深算的祖父脱不了干系;譬如父亲走后,陆家绝后,祖父是如何在弥留之际,命母亲将刚出生的她送走,然后狸猫换太子,只为陆家有“后”,不至于无人袭爵。
是母亲舍不得将她送走,违背了祖父临终的嘱托,但皇帝的世子册封圣旨到了府上,从那以后她不得不被当成一个男孩子来养。
权势之事她可以不懂,但若是一个定国公府的倒下竟换来京中所有百姓夹道欢呼,山呼万岁,她就再不可能不懂这个中含义了。
祖父是奸臣,定国公府上上下下害国害民,最终害人害己。
她活在当今皇帝创造的太平盛世里,怨着怨着,忽然有一天就怨不起来了。她的耳边全是称颂皇帝的赞词,她看见大兴一次一次收复故土,她亲眼目睹百姓安居乐业、京城里人人都悠然自得,她在宫里跟着玉姑姑过的日子也轻松自在,她……
她竟然阴差阳错来到了皇帝身边伺候,然后才发觉他有一颗天底下最最仁慈的帝王心。
如何去恨?
但凡她不是陆家人,就该为自己遇上这样一个明君而感恩戴德,但她姓陆,她不能感恩戴德,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了。
昭阳抬头,怔怔地看着表姐,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我已经不是簌锦了,我现在的名字叫昭阳。”
簌锦也许会恨他,但昭阳不会了。
***
屋里的人沉浸在各自的情绪之中,全然没有察觉到屋外站了个人。
赵孟言本想倒回来拿些糕饼去喂鱼,哪知道才走到门口就忽然听见了“定国公”三个字,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冷不丁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天边有阴云在积攒,慢慢地覆住了朝阳,连带着空气也似乎冷了不少。
他就这么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