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阿茶默默咀嚼着两个字,又抬头看了看朱红大门上高挂着的“阮府”两个字,到底是轻轻呼出一口气,露出了笑容:“好。”
这是她的家。
是她爹为他们一家人辛苦守了十年的家,她不用害怕的。
见她笑了,阮庭舟这才跟着一笑,扶着小姑娘下了马车,然后又伸手去扶崔氏:“娘,下车吧。”
崔氏正感慨万千地看着眼前这宅子。女儿还没去的时候,她也曾在这里住过几年的——她丈夫早逝,膝下只赵氏一个孩子,赵氏和阮庭舟成婚之后,便将她也接了过来。那时候他们一家人多么开心呀,可惜后来……
“我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还会回来……”崔氏双眼微红,紧紧握住了阮庭舟的双手,“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如今不苦了。”阮庭舟努力压下心头的酸涩,“有您和阿茶呢。”
崔氏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半晌才道:“欸,咱们一家人往后好好儿的在一起,再不叫你一个人了。”
不愿叫气氛变得伤感,阿茶在一旁语气轻快道:“姥姥快下来吧,我都等不及想进去看看自己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啦!”
“你这丫头,回都回来了,还急什么。”崔氏这才笑了出来,搭着阮庭舟的手下了马车。
“老夫人,姑娘,请。”说话的是方才赶车的车夫,名唤杨安,他曾得阮庭舟救命之恩,因此一直在暗中为阮庭舟做事。因其从前就是大户人家的管事出身,只是主家倾覆才险些遭难,所以阮庭舟端掉关家之后,就叫他现身做了阮府的管家。
杨安知恩图报,忠厚老实,阮庭舟虽没有明说,但阿茶看得出他是很器重杨安的,因此也对他十分客气。
“杨叔辛苦了。”
漂亮的小姑娘略带腼腆地笑着,乖巧又讨喜,杨安从前也有一个和阿茶一般大小的女儿,可惜后来遭难没了,因此这会儿看着阿茶,心中伤感的同时也格外多了几分柔软。
“不辛苦,姑娘快进去看看吧,为了迎您和老夫人回家,老爷可是亲手把咱们府上整个儿修缮了一番呢。”杨安温声说着,刚毅的脸上不自知地露出慈爱的笑容。
阿茶心中动容,回头对阮庭舟眨了眨眼:“爹爹辛苦了。”
阮庭舟笑了起来:“不知你喜不喜欢,快进去看看吧。”
“肯定喜欢的。”阿茶小声说着,又见马车旁凌珣和叶绍也翻身下了马,心中不由微微一动,“凌大哥你们……”
“我们也到了。”
“到了?”阿茶一愣,再一看青年目光指向的地方,顿时喜形于色,“隔壁?!”
见她双眸发亮,开心得整个人都像是要蹦起来了,凌珣眉眼发软,弯了一下唇:“嗯。”
“隔,隔壁?你这孩子……你这孩子当真是有心了!”说话的是崔氏,她当然知道凌珣把房子买在阮家隔壁是为了谁,一时心中感动,眼睛都有些泛红。可想到外孙女往后就是嫁了,也可以随时回来看她,又高兴得厉害,一张满是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儿。
何况,眼前这院子瞧着可不便宜,凌珣能眼儿都不眨就买下,说明多少是有些家底的,如此她也就不用担心外孙女嫁给他之后会吃苦了。
周围来往路人不少,阿茶不敢大声欢呼,但还是红着脸冲凌珣眨了眨眼,压着声儿甜蜜蜜地说道:“凌大哥,你真好。”
“嗯。”凌珣弯唇,但下一刻便对上了一旁阮庭舟幽然深邃的眸子,不由微微点头,“伯父。”
“放好东西就和叶神医来府中吃饭吧,饭菜都已经准备好了。”自家隔壁发生的事儿,阮庭舟早就知道了,该动容的也早就动容过,因此这会儿并没有太多表情,神色淡淡地说完这话就扶着崔氏带着阿茶进屋了。
“吃饭……”叶绍凑过来啧啧两声,有些兴奋地搓手道,“鸿门宴呀,大哥可得当心了。”
凌珣收回视线,抬手抽了这幸灾乐祸的家伙一巴掌:“拿行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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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茶和阮庭舟先扶崔氏去了她的房间。老太太一路颠簸,这会儿有些累了,阮庭舟叫人端了一碗早就备着的红枣桂圆粥喂她喝下,又唤来两名丫鬟随侍在屋,这才带着女儿出了门。
阮府不大,下人也不多,但都各司其职,井井有条,府中环境更是叫阮庭舟收拾得十分雅致,见之忘俗。父女俩穿过花团锦簇的拱门,步过满庭芬芳,很快便到了一处名为“明珠苑”的院子。
这是个无处不精巧的院子——一进拱门便见一个花坛,花坛里头有嶙峋的假山和漂亮的花草,瞧着生机勃勃。花坛两侧是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小道旁是两大片空地,左侧的空地上放着一架红木秋千,秋千后头蜿蜒生长着一棵桃树。这个季节,桃子已经半熟,正颤巍巍地挂在枝头,散了满院果香。右侧的空地上则搭了一个葡萄架,葡萄架下放置着一张圆形石桌,石桌旁是四张雕花石凳,还有一张放着扇子的藤椅,看着便叫这已经开始热起来的天变得阴凉舒适了起来。
再抬头往里看,便是主屋了,此刻主屋的大堂门正开着,不过里头是什么情形阿茶看不清楚,因她的视线被院门口候着的几人挡住了——两个丫鬟打扮的十四五岁少女与一位年约四十的嬷嬷正神色恭敬地与她和阮庭舟行礼问好。
阿茶被这阵仗弄得有点不自在,下意识朝阮庭舟看去:“爹爹,她们是……”
“这明珠苑往后便是你的居所,她们都是伺候你起居的人。”阮庭舟说着便给她简单介绍了一下,“白兰和白叶是亲姐妹,与你年岁差不多,爹爹叫她们来与你做个伴儿,至于魏嬷嬷,她会帮你打理院中的杂事。”
阿茶往常没有被人服侍过,但她并不是没有见过这种情形——邵家是富户,家中也是有丫鬟仆人伺候的。一心想要把女儿养成大家闺秀的邵夫人更是曾亲自选了好几个丫鬟放在月牙身边,只是月牙性子跳脱不羁,不耐烦有人走哪儿跟哪儿,所以出门的时候不叫她们跟着罢了。她也听月牙说过大户人家的小姐身边都是有很多人伺候的,因而虽然一开始有点不习惯,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她既然选择了回到阮家做阮庭舟的女儿,那便该好好适应这与从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毕竟她爹是一县长官,如今没了关氏打压,往后还可能会走得更远,作为他唯一的女儿,她得努力不让他丢脸才行。
这些事儿阿茶来之前就做好打算了,因此这会儿只暗暗吸了口气,压下心里对陌生事物与未知未来的本能畏惧,露出了笑容:“好,我知道了。”
阮庭舟本以为她会需要更多的时间去适应这样的场面,见此不由有些讶异,但想到妻子从前从一个村姑骤然转变为官夫人时,也是这样虽然忐忑却毫不怯场,便又露出了温柔之至的笑容。
母女俩都是外柔内刚之人,看着娇柔孱弱,实则韧性十足,勇敢坚强。
可这样心性坚韧,与众不同的晴儿,如何会因为遭受了侮辱就上吊自尽呢?阮庭舟心中猛地一窒,又想起阿茶说那个凶手走之前似是与晴儿说了一番话……
晴儿会自杀,莫不是与那番话有关?
见阮庭舟突然眉头皱起,神色也变得阴冷,阿茶愣了一下:“爹爹?”
第71章
阮庭舟猛地回神,见女儿眼神有些不安,忙压下了心里翻滚的思绪,揉揉她的脑袋道:“没事,我只是在想……你娘若知道你住进了这院子,一定很开心。”
“娘亲?”
“嗯。这院子的名字是你娘取的,那时……她本打算等你再大一些,就亲手把这个院子整理出来给你住的。”
阿茶心头一颤,转头再看这院子的时候,心里已柔软一片,满是亲近之感了。半晌,她才不着痕迹地吸了一下鼻子:“那明珠……是掌上明珠的意思吗?”
阮庭舟笑着点头:“我从前还嫌这名字太俗了些,可如今看来却觉得极好,这世间,再没有比我们阿茶更闪亮的明珠了。”
小姑娘一下子笑了出来:“您这是自卖自夸!”
阮庭舟只笑道:“进去看看房间吧,若有哪里不合心意的,便与爹爹说。”
“好!”阿茶不再犹豫,噙着大大的笑容像只好奇的鸟儿般飞了进去,四处转了一圈才重新回到阮庭舟身边,两眼弯弯道,“这儿极好,我很喜欢,谢谢爹爹。”
见她确实是发自内心的喜欢,阮庭舟这才欣慰一笑:“那咱们现在先去吃饭?”
吃饭可以见到凌大哥!阿茶眼睛一亮,忙点头:“好!”
阮庭舟看出了她的想法,顿时心中一酸,暗暗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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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饭吃的很自在,因为桌上都是自己亲近的人,一旁也没有阿茶想象中的仆从环绕,所以除了换了个地方,菜肴更好了些之外,与从前在和平村时也差不了多少。
知道阮庭舟是想借此告诉她:这里是她的家,与和平村没什么两样,阿茶心中动容的同时也彻底丢开了紧张与不安。
从今往后她不止是和平村的阿茶,也是阮家的大姑娘,她得给她爹争气!
一时饭毕,阮庭舟搁下筷子对阿茶道:“让白叶白兰带着你去熟悉一下府中环境可好?”
阿茶迟疑着点了一下头,明亮的大眼却忍不住朝一旁的凌珣看去。
闺女这么粘狼崽子,县令大人看得十分憋屈,忍不住轻咳一声道:“我与你凌大哥有些事情要商量。”
商,商量事情?小姑娘顿时小脸一红,飞快地点点头随已经候在门外的两个白走了。
“那伯父与大哥慢聊,我也先告辞了。”叶绍偷笑,给了凌珣一个“加油”的眼神之后,也一脸风骚地晃着脑袋离去了,说是要出去买几身衣裳。
阮庭舟这才起身,带着凌珣朝书房走去。
“可知我找你是为了什么事?”看着身侧从容不迫,气势不凡的青年,阮庭舟眸子微动,负着手慢慢往前走。
“伯父是要与我商量婚事?”
青年的声音里带着不容忽视的期盼,阮庭舟地偏过了头:“这个,稍后再说。”
“……哦。”
语气虽淡,但掩不住失望,阮庭舟眉头跳了跳,也不卖关子了,直言道:“是关于阿茶的母亲,我想问你一件事。”
凌珣声音严肃了起来:“伯父请说。”
“那日阿茶梦到的东西,你在门外也都听到了吧?”
凌珣沉默,片刻才点了一下头:“是。”
“……”自己的糗样果然被狼崽子尽收眼底了!阮庭舟努力压下叫这家伙滚蛋的冲动,面色淡然道,“可有听出什么来?”
县令大人努力装不在乎的样子让青年想起了小姑娘,顿时心底生出了些笑意来。不过这会儿正事要紧,他面上也只认真道:“那凶手,似乎是认错了人。”
阿茶娘亲闺名婉晴,可那人却口口声声叫着“琳儿”,显然是别有内情。
关氏倒下之后,阮庭舟便彻底清洗了阮府,如今府中伺候的下人全都是他亲自挑选来的。因他也是个不太爱规矩束缚的,家中人口也简单,所以并没有置办很多奴仆,这会儿两人走在长廊上,四周便十分安静。
院子里随处可见繁花,着眼皆是勃勃的生机,阮庭舟看着这些亮丽的艳色,想着妻子拈花而笑时美丽的样子,心头一时柔软,一时又满是暴戾。
“嗯,还有呢?”
“还有那人绝非寻常蟊贼,且,能得关家相助,他身份地位应该也不低。”凌珣淡声分析道。寻常蟊贼或是流浪汉不会穿一身贵气的紫色,也不会身带玉佩。而从关家在此事中的手笔来看,那人与关氏应该是合作者,而非是得了关氏的命令才行的此事。
“是。”书房到了,阮庭舟推门走了进去,示意凌珣坐下,这才看着他道,“那人来自京城。”
“京城?”凌珣挑眉。
“从关氏那里得到的线索。”提起关氏,阮庭舟目露厌恶,屈指敲了一下案桌才道,“只是她如今疯了,我用了许多法子,也无法再探得其他有用消息。”
“真疯了?”对于阮庭舟还没有弄死关氏这事儿凌珣一点都不意外。要换做是他,他也绝对不让这个毁了自己一辈子的女人就这么轻易地去死。
“嗯,请大夫看过了,说是神智已毁。”阮庭舟眉间掠过一抹阴郁,他没想到看似强悍的关氏怎么经不起磋磨,“能得到的有效消息,只这一条。”
凌珣挑眉道:“晚点让阿绍去看看吧。”
阮庭舟顿了一下,点点头,而后才顿了一下道:“京城那边……你可有法子先查上一查?”
凌珣眸子微动,没有说话。
“我和关氏耗了整整十年,不说京中,就是在这三阳县里也没有多少根基,想要查清此事找出那人……不说能不能成功,便是从哪里入手都不知道。”阮庭舟语气自嘲,目光怅然,半晌又看向青年道,“你既已与阿茶订亲,我便也就将你当做自家人看待了,所以我这事儿我就直言了——你跟随骁王征战沙场多年,又是得他信任看重的亲信,京城那边,想来怎么都比我认识的人多些,因此我想问问,你可有法子助我找到入手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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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你怎么回答的?”一个时辰后,凌家院子里,叶绍趴在石桌上,一边啃着糖葫芦一边着急问道。
看着他身上崭新晃眼,与先前那件艳绿色外裳一样风骚夺目的大红色衣袍,凌珣皱着眉别开了头:“刺眼。”
“多好看呀!”叶绍不以为意,反而将手中的糖葫芦往桌上的瓷碟中一放,站起来美滋滋地转了个圈,“这衣服可是我跑了五家谱子才找着的,瞧这衣料,瞧这针脚,再瞧瞧这金丝绣边……”
“……闭嘴。”
“……哦。”漂亮的青年忙重新坐好,又拿起盘子里的糖葫芦咬了一口,“所以你到底怎么回嫂子她爹的?”
凌珣没回答,只目光淡然道:“后日请梅九来一趟吧。”
叶绍愣了愣,而后飞快地坐直了身子,口中啧啧有声,好半晌才竖起大拇指道:“哥!高啊!”
凌珣看了他一眼,并无得意,反倒有些想叹气:“我这老泰山可不简单,你早点与梅九通个信,叫他届时说话小心些。”